第一册:前传破阵子龙吟(1 / 2)

苏旷传奇(1-4册) 飘灯 71186 字 2022-06-02

一.树上的女人

起声吟

水天一旷初见晴

烈火如颜剑如心

且醉龙吟

三春尽日

塞外女儿行

千里贡格尔草原渐渐展开它的怀抱时,整个马队都欢呼了起来。

一眼就可以看出,这是一家关内寻常可见的镖局,套旗,车标,一应名号中规中矩,唯一挑眼的,就是正中套红的镖车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朱红的符纸,细细看上去,画着一只振翅而起的凤凰,身姿虬健,比寻常的凤凰图案,多了几分霸气。

眼下正是暮春,整个草原透出一股带着傲意的青,青得彻底,生气勃勃,与万里蓝天争着广阔。草尖上的露珠映着初升太阳的光芒,清澈如婴孩的眼眸。即使是一群粗鲁的汉子,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色吸引,笑逐颜开。

“表少爷!表少爷你看——那边就是达里湖了!”队列靠前,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指着天边,欢呼起来。

被称为“表少爷”的,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,锦袍上套着件黑貂裘,额上却端端正正扎着林宗巾,将斜挑的眉梢压了下去,在一队膀壮腰圆的大汉之中,显得尤其单薄,他赞许地将左手折扇在右手上轻轻一敲,“丹东,那就是你们说的、天鹅飞起的地方么?”

丹东黑黝黝的脸上沁出汗珠来,笑容淳朴,连连点头:“是啊表少爷,今儿傍晚我们就能赶到湖边扎营,少爷,如今正是季节,肯定能看见天鹅!”

那少爷又略将头点了一点:“呜呼,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!”

丹东连忙接上话:“红狐?是啊,我听镖局的师父说,这里真有红狐呢,要是到了秋天,那大毛一拃多长,啧!做顶皮帽子那才叫漂亮!”

那少爷哑然失笑:“丹东,这鸿鹄指的是大雁和天鹅,哪里是什么狐狸了……终究是不读书的缘故,罢了……罢了……”

他轻轻一扣马腹,快马赶到队列最前,剩下了瞠目结舌的丹东,怔怔地用力挠头。

“走了走了丹东!”后面赶上的许姓镖师撞了撞丹东的肩头,嘴一努:“你们家表少爷,嘿,真酸得厉害!”

“别胡说”,少年的脸挣得通红:“我们表少爷是读书人,跟咱们大老粗不一样的。”

“读书人?”许镖师哈哈笑起来:“这片地方可是马匪的老家,要是碰上一拨两拨的,咱们不动,看你们家少爷说嘴去!”

丹东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:“马……匪?”

许镖师拍拍他肩,声音低了下去:“别怕……其实咱们也是第一次到关外来送货,不过来的时候老师傅们不是说了么,拜了凤五爷的山头,保管一路平安就是了。”

丹东奇道:“凤五爷是什么人?”

许镖师扬鞭打马,呸了一声:“到底是小孩子不懂事,我教你个好儿,凤五爷是塞北匪帮的这个,几千个马队,哪个敢不卖他十分的面子!”说着,大拇指用力一挑,满脸的神往之色。

偏生那表少爷耳朵极尖,回头道:“许爷,这么多土匪,官府难道不管的么?”

一行二十多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,连丹东也忍不住咧开嘴嘿嘿了几声,又生怕那少爷难堪,连忙说:“表少爷,这官府哪儿管得了这么多?关内的事,十停已经管不了一停了,更别提出关了!”

那表少爷气得浑身抖了起来,声音也多了丝尖锐:“这这……光天化日之下,贼徒明火执仗,你们……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,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?”

他这话一说,众人笑得更是前仰后合,几个年轻人趴在马背上直打跌,不知是谁捏尖了嗓门细声细语地喊:“师娘呀,我怕——那些大恶人说没有王法了,我们可怎么活呀——”

“粗俗鄙陋!”那少爷脸气得通红,在众人的哄笑声中,赶着马,向前直冲。

“我瞧瞧表少爷去——”丹东就要打马,被许镖师一把扯住:“行了,他这么大个男人还能跑丢了不成,你瞧你这一路累的!”

丹东憨厚地笑了笑:“我还是瞧瞧去,姑太太就这么一个少爷,可不敢出事!”

他话音未落,只见一骑绝尘,竟是那少爷又奔了回来,这回来的速度可比奔去的速度快了数倍,只听他失声叫道:“树!一棵大树!”

众人一起哂笑,也不知好端端的,又是什么惊吓了这位公子。他随即又叫:“树上……一个女人……”

领头的镖头叫做贺镂,为人最是沉稳,一把带住了他的缰绳,问道:“苏少爷,莫非有匪盗不成?那个女人怎么了?”

这苏姓公子这才气喘吁吁地道:“她她她,在树上烤羊……你看,还往我这头巾上砸了一块骨头。”

他举着那头巾,果然被油污了老大一块,头发也散了下来,本来极是可笑,但众人不禁面面相觑——一个女人,在大树上烤羊——不管怎么说,确实诡异了一些。

“就是她!”苏少爷用力一指,远处果然有一棵极高的杨树,最粗壮的枝桠上稳稳架着个铁炉,边上挂着半边洗剥净了的肥羊,一个红衣女子斜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,两只脚在空中悠来荡去,不紧不慢地折下枝叶,丢进炉里,这暮春三月,树枝多水,极是难烧,一丛一丛的青烟冒了出来,将整个大树笼在烟雾之中,一时间云蒸霞蔚。

那女子倒是毫不介意,伸手提起一串烤熟了的羊肉,轻轻一吹,送进嘴里,似乎很不满意地皱皱眉,又撮起一撮辣椒一类的粉末撒在羊肉上,这才连连点头,吃得不亦乐乎。

“姑娘什么人?”贺镂知道来者不善,左手扶上了腰间的雁翎刀,沉声问道。

那女子随手摘下一边的酒囊,仰起脖子,灌了一口,阳光照在莹白如雪的脖子上,从下望去,宛如通明的美玉一般。

“我们走。”贺镂知道这女人绝非善类,既然她不肯说话,自己也懒得搭理,挥手下令道。

“站住——”那女子嘻嘻一笑,颇有些不耐烦:“我当是哪路英雄,原来是武侯镖局,真以为挂着凤五的招牌,就敢在塞北横行了么?”

贺镂仰首:“我们和姑娘,井水不犯河水……”

红衣女子忽然神色一凛,一对眸子,亮得出奇:“呸,就冲你只拜凤五的山头,今天就休想平安过去。”

贺镂忽然想起了什么,一把掣出腰刀,惊道:“你是……你是……”

“总算想起来了?”红衣女子手里烤肉的铁钎一抖,指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公子哥儿:“你也该知道凤五的规矩,保货不保人,姑娘我偏偏是抢人的,把他留下,你们滚!”

丹东大吃一惊,连忙挡在少爷身前,贺镂面沉如水,寒声:“抄家伙!”

那女子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,似乎可怜眼前一群人似的,忽地手一扬,满满一罐辣椒粉混着掌风击了出去,掀起漫天猩红。她掌风极是凌厉,辣椒粉末竟也如暗器飞刀一般激射而来,众人连忙闭气合眼,只苦了那苏少爷,喉咙里,眼睛里,鼻子里全是辣椒,咳嗽地几乎弯下腰去,鼻涕眼泪糊了满脸,偏偏一边咳嗽,一边吸进更多辣椒粉,忍不住大声哭喊起来。

丹东一听少爷哭叫,连忙开口安慰,这一来也忍不住连连咳嗽,只强忍着,一手扯紧少爷,一手握紧刀柄,生怕那女子偷袭。

贺镂刚挥掌拨开粉雾,一点红火便扑面而来,他一刀拦去,只觉得虎口酸痛,雁翎刀几乎落地——抬头一看,那红衣女子正一块块将炭火挑起,流星赶月般直奔众人而来。

“有趣……有趣!”她哈哈大笑,纵身跃在树枝之上,大声道:“嘿!我说你们哪,告诉苏知府,拿五千两黄金换他的宝贝儿子——贺镖头,对不住啦!”说着,双足一顿,借着树枝的弹力直奔苏少爷而去,手里的铁钎一端兀自烧得通红,淋漓地滴下油脂来。

丹东只觉得眼前红影一闪,手腕忽地一痛,抓着的少爷已经被人掳去。只听呼哨一声,一骑火红骏马踏地而来,极是神骏,红衣女子扬眉一笑,提起那苏公子,向马背掠去。

“把人留下!”贺镂一刀直劈女子背后空门,这苏公子乃是京城一个大大有头有脸的人物托付了他家总镖头的,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个闪失。

那女子也不知是人是鬼,轻轻一转,身形已经当空扭了过来,手里的铁钎化作万千火红闪电,在贺镂周身点了数点,贺镂手腕一痛,刀已落地——那红马正好赶到,女子一掠上马,绝尘离去,肆意之极地大笑起来。

“公子——”丹东忍不住向前追去,远远的,一物劈面打来,长了眼睛一样正落入他口中,堵住他后半截叫声——正是一块温热的羊肉,烤得细腻焦香,只是不知洒了多少辣椒,竟火辣辣地烧得喉咙都是生疼。

丹东含着羊肉,看向贺镂,只见他嘴里不知什么时候也堵了一块羊肉,脸上一片惨白——刚才只是一招,他的眉心,喉头,胸膛,左右手腕的皮肤都被烧起了个小小红疤,铁钎只要在多使加分力气,只怕他当场就要送命。贺镂愣了半天才吐掉嘴里的羊肉,喃喃道:“好……好野的女人……好俊的功夫!”

丹东半哭着开口:“贺爷,这是什么人哪!我们表少爷哪里招惹他了!”

贺镂叹了口气:“罢了……我们只记得凤五爷,忘了龙姑娘,算我们倒霉。”

“龙姑娘?”许镖师惊叫起来:“咱们居然遇上了曼陀山的龙姑娘?这个妖精,怎么又下山了?”他看了看几乎要落下泪的丹东,叹气道:“丹东,不是我们不讲义气,只是咱们碰上那个妖精,这没法子想啊。你不知道,塞北漠南有一龙一凤,凤是那凤五爷,龙就是这位龙姑娘了,她天生狠毒,每隔几个月,就要下山抢几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上山……江湖人说,这妖精在练采阳补阴的妖术!”

丹东几乎吓傻了:“可是怎么偏偏挑了我们表少爷……他、他阳也阳不到哪儿去啊!”

许镖师又气又笑:“这个我就不知道了……丹东,你还是回去叫你们姑老爷筹金子吧,乖乖,五千两黄金,她也真敢开价。”

“这哪来得及?”丹东终于哭出声:“我们姑老爷在镇江,这一去一回,我们少爷那点阳气不早就没啦?”

“那也没法子,丹东,我们尽力了。”贺镂摇头道:“我们这趟镖,总不能再有闪失……罢了,你早点回关内打点吧。”

“贺爷!”丹东见众人都不肯为自己出力,急得发疯:“贺爷,我们去求求凤五爷,这趟镖有他的印记,他……”

“龙姑娘说得是,凤五爷向来管货不管人,找他恐怕没用。”贺镂摇头:“这草原上截男人的马匪,恐怕也就龙姑娘这一号了吧……”

丹东急着攥住他手腕:“贺爷!”

贺镂无奈叹气:“你要真想去,丹东,我给你指点条道儿,从这儿向北走,看见一块红色的巨岩,就到了凤五爷的地盘……不过,那凤五爷不是好招惹的,我劝你早点回关内,别说那不过是你们家表少爷,就算是真少爷,出了这事,你也没法子是不是?”

丹东用力摇了摇头,脸上满是坚决:“我知道了,谢谢贺爷。”说罢,打马向北奔去,竟然毫无一丝犹豫……

那个少爷被横掷在马背上,火红的快马甚是神骏,驮着两个人,速度也丝毫不见减缓。他尊臀朝天,一手抓着马镫,似乎是生怕自己被颠了下去,眼睛却不由得瞥向这从天而降的女匪——常年的塞外纵横,那女子腿上几乎没有一丝赘肉,薄薄的水红绫裤贴在马鞍上,被汗水一浸,曲线毕露,却远不是见多了的江南女子,松皮细肉,弱不禁风。

龙姑娘只觉得身后大喊大叫的公子哥儿忽然没了动静,忍不住回头一看,只见他一双直勾勾的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大腿,顿时大怒起来,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鞭子,怒道:“闭眼!”

“是是是……非礼勿视……”那少爷连忙闭了眼,但跳动的水红马裤似乎还在眼前晃悠,忍不住又睁开双目——正在此时,龙姑娘微微一个欠身,发力催马,顿时紧翘的双臀闪在目前——他一阵热血上涌,“啊啊哟哟”地大叫一声,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。

“找死么!”龙姑娘的鞭子又一次扬起,拽起一道风声便要落下,却只见那少爷滚在地上,屁股撅得老高,一手护着头,一双眼却贼溜溜地上下打量,呆气里倒是透了些顽皮。龙姑娘嘿嘿一笑,扬起的马鞭又轻轻落下。

偏偏那傻子不知死活:“姑娘生得好俊俏……姑娘,你,你笑什么?”

龙姑娘马鞭一卷,在他腰上一提,又卷回马背,嘴角却带起一丝淡淡笑意:“没什么,我想起我家三妹妹,做了坏事挨打的时候,也是你这个脓包样子……嗯,算啦!书呆子,你叫什么?”

那公子连忙费力扭转身子:“小生姓苏,名旷,字达己,今年二十有四,尚未婚配。”

“呸!哪个问你婚配了?”龙姑娘双腿一顿,红马再度绝尘。

苏旷却是死缠烂打:“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,敢问姑娘芳名?”

那龙姑娘冷冷哼了一声,黑亮的鞭稍在空中划起一道炫影,鞭影凝而不散,正是一个“晴”字。

这手“风凝海市”的内家绝活,是龙晴得意之极的功夫,苏旷看在眼里,却没一丝反应,只笑嘻嘻:“龙姑娘鞭子耍的真好。”

龙晴略略有些失望,拍了拍大红马的额头:“红袍,快些!这个不识货的家伙!”

苏旷却似乎不知道龙晴嘴里骂的是谁,喃喃:“人俊俏,鞭子也耍得漂亮……只是卿本佳人,奈何做贼呢?”

龙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:“你说什么?”

苏旷摇摇头:“我是说,姑娘一身功夫,做什么不好,何必非要打家劫舍?就算是小生这等脓包,也是家母怀胎十月,好不容易生养的,姑娘就这样把我抢上山去,我娘必然心内孤苦,姑娘你于心何忍?”

龙晴哈哈大笑起来,目光忽然有了丝寒意,“你真的是镇江苏知府的儿子?”

苏旷大点其头:“就算我说不是,姑娘你也未必放过我。”

龙晴转眼之间又笑了起来:“你居然一点也不害怕?苏旷,你不简单。”

苏旷勉勉强强躬身一礼:“非也非也,是姑娘小瞧了天下读书人罢了。”

龙晴这才忍不住细细看了他几眼,面皮白净,半分曾经习武的样子也没有,一脸温柔敦厚,以自己的眼力,竟是瞧不出他是真酸呢,还是装笨。

“嘿嘿,好!”龙晴用力一拍红袍的额头:“我曼陀山上什么样的公子哥儿都有,还就缺你这么一号人物!”

红袍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,一路神勇,向着那天鹅飞起的曼陀山脚奔去。

一路向草原之中纵深行去。曼陀山和达里湖遥遥相望,之间是青郁郁的草甸,靠近湖水的那边潮湿了些。苏旷老老实实伏在马背上,马蹄翻飞,偶尔能踢起被涨潮的湖水冲洗的浑圆的洁白石子。

青丝当风,那龙姑娘时不时得意地微笑——看来她确实是十分爱笑的女子,眉梢眼角明亮爽朗,几可与朗日争辉。

“龙姐姐!龙姐姐回来了!”原本安静的山野忽然炸开了锅,一群衣着鲜亮的女孩们唧唧喳喳地飞了出来,顿时草原上一片地姹紫嫣红。苏旷略略看去,其中多半是北国的女孩儿,最大的可也不过十五六岁,一派热闹明朗。

看着这群小丫头,龙晴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,忽然挥手一点,正中苏旷胸前气海穴,随即翻身下马,喊了起来:“丫头们,都去哪里疯了?我下山三天,说说吧,曼陀行宫被你们搅成什么德行?”

“姐姐——”跑在最前面的女孩儿扑进龙晴怀里,“哪有的事,姐妹们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,等着姐姐的赏呢!”她十三四岁,脸蛋儿滚圆,一双眼睛晶晶亮亮黑白分明,端的是个美人胚子。

“赏!就知道赏!”龙晴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,声音里带着宠溺,“去吧,晶晶,把这个人带下去,等他家赎金到了,咱们再好好消遣。”

“是!”那个女孩儿也不肯离开龙晴,吩咐身后一群丫头将倒地不起的苏旷抬到后面,便伙同姐妹簇拥着龙晴向山顶的曼陀行宫走去。

一群女孩钻来挤去地抢着位子,贴在龙晴身边的晶晶立即成了“排挤”对象——

“姐姐姐姐,我新学了坠马髻,回头梳给姐姐看。”

“姐姐,上回抢来的莲子玉蓉酥真好吃,我就分了一块,还被晶晶偷去吃了。”

“胡说八道!什么叫偷?那是我跟着龙姐下山抢的!自己功夫不到家,还嘴馋!”

“什么?我功夫不到家,上回是谁点中你的玉枕穴的?是谁差点吓哭了的?”

“行了,比试了七八次,你不就那一次偷袭占了便宜……”

龙晴笑吟吟地望着这群女孩儿,眼里的慈爱更加浓重。她伸手拉开斗鸡一样的两个丫头,随手在晶晶额头上摸了摸,“我还当多大的事呢?姐姐下回给你们抢去。”那个女孩儿,额头上凹陷的伤疤,俨然已经渐渐平复,她心内的阴影,也早该驱散了吧。

晶晶上山,也已经足足三年了,三年前,龙晴是在一列犯官的家眷队列中抢出她来的——那时候她不过十一岁,被酒后淫亵的士兵逼到墙角,一头撞在墙上,却又被扯着头发生生拽了回来。

龙晴劈倒那个士兵,将她搂在怀里的时候,晶晶如同冬夜里鸟兽夹上的小雁儿,只顾拼命挣扎,鲜血蹭了龙晴一身一脸。

“别动,好妹妹别动……”龙晴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,“跟姐姐走,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到你……”

晶晶抽搐的四肢,终于安静下来,但随即安静地令人心惊胆寒。

曼陀行宫里,龙晴几乎试遍了各种美食,但那丫头只抱着腿,瑟瑟地坐着,不肯说话,不肯张口。龙晴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,不劝她,也不逼她,陪着她沉默,微微的笑,直到第三天,晶晶忽然扯着她的袖子,喃喃地说,“姐姐,我饿了……”

“是吗?”欣喜若狂的龙晴随手捧起一边的糕点,没有记错的话,是苏州“搿玉坊”的招牌糕点“莲子玉蓉酥”。

晶晶哆嗦着将糕点送进嘴里,龙晴捧着一盅鸡汤,轻轻地吹着,等在一边。

“姐姐——”晶晶的眼泪先是一滴滴落下,随即便大哭了起来:“我娘不在啦,爹爹也不在啦——”

“好妹子,不哭……”龙晴一手揽着晶晶的肩膀,一手将鸡汤递到她嘴边:“好妹子,以后曼陀山就是你家,爹娘不在了,你还有好多姐姐妹妹呢……”

这群妹妹……龙晴的眼睛亮了起来。

发配的家眷,拐卖的女娃儿,被牧民遗弃在荒原上的婴孩,受不了虐待逃出主子帐篷的少女……龙晴本来并没有把曼陀山变成慈善所的意思,只是有些事情,一旦开始做了,就停不下手去。更何况,她也已经喜欢上那被人全身心信赖的幸福——姑娘们的脸上可以荡漾出这样温馨而纯澈的笑容,好像龙晴是她们的阳光,永远会驱散最后一丝乌云那样。

“姐姐!你说我和香香谁功夫好!”不满于龙姐的各打五十大板,晶晶不服气地叉着腰叫。

龙晴又笑了起来:“行啦,都不怎么样!有一天不在龙姐姐身边了,看你们怎么办!”

“不会的……”丫头们一起扬起脸来,看着龙晴,欢天喜地地表态:“我们不离开姐姐!”

“姐姐知道的。”曼陀行宫到了,龙晴拉着晶晶的手,大步走了进去——马匪就马匪吧,姑娘们长大了,总要有个去处的,在龙晴心里,叫那个富可敌国的知府大人拔几根寒毛下来,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。

二.曼陀行宫

一声吟

浓浓碧草淡淡襟

欲语还留西窗情

今宵酒醒

灞陵残月

晓风尚叮咛

曼陀行宫本是昔年契丹族某王爷的居所,后来风吹日晒,屋宇残破,便只留下了青岗石的墙基,龙晴喜欢极了达里湖的景色,决心长住塞北,就雄心勃勃地要手建一所自己的行宫。

开始是一个人,后来多了几个妹妹,再后来,龙晴便开始下山掳掠些个富家公子,一边借此敛财,一边看着他们干活,心中说不出的得意快活。

妹妹们越来越多,眼见房子又不够住,恐怕要多下几次山抢人了……步入行宫,龙晴皱眉思忖着。

手伐的松木,手染的清漆,每一个女孩子的“闺房”都是亲手建出来的,五花八门地遍布山头。一眼看上去没有半分“行宫”的样子,倒是像极了三月里的森林,各色灌木、野花、蘑菇铺满了丛林,莫名的生机勃勃。

龙晴的屋子在山巅,她从小喜欢高梁大栋,住所务必宽敞,这回有了自行动手的机会,哪里肯放过?她的卧室,倒和人家客厅相仿;她的客厅,只和旁人院落差不多。

小妹妹们没有说谎——她离去三日,桌椅门窗果然擦得锃亮,连地板恐怕也是用心思细细洗过。刚刚汲来的山泉水,刚刚劈好的松明子,一套青花细瓷茶具分明在诱惑着她火烧火燎的喉咙。龙晴忽然想起今日掠上山的男子,拍了拍身边的晶晶,“去,把那个苏旷带过来。”

苏旷不是被带过来的,而是被抬过来的,满脸的愤懑不平。龙晴一指解开他的穴道,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:“你,会沏茶不会?”

苏旷手足酸软地歪在地上,“大丈夫……有所不为……”

周围的女孩儿一起笑了起来,晶晶撇着嘴:“姐姐,他既然不会沏茶,就叫他去砍树好了,六组里面一直缺人呢!”

沏茶再有失身份,总比砍树要好得多,苏大少爷这回脑子转得到快:“等等,我是说,大丈夫有所不为,那个,也有所必为。本公……我……小生沏茶还是会的。”

龙晴甩了甩手:“晶晶,带他下去沐浴更衣!”随即轻轻拿起团扇,用力扇了两扇,“一身臭汗,污了我上好的龙井。”

苏旷第二次被推进客厅的时候,一众女孩儿还是“呜——”地惊呼了一声的,只见湿漉漉的黑发披在挺拔的肩背上,衬得他当真俊眉修目,神采不凡。

然而等到俊美修目神采不凡的苏公子开始烧水沏茶的时候,连龙晴也点了点头——那确实是书香门第特有的优美和儒雅,修长的十指在晶莹的水柱与茶具间灵活穿弄,实在是一番美景。苏旷一旦侍弄起这等雅事来,白日里的酸腐气竟是一扫而空。

“龙……龙姑娘……”苏旷惶恐万状,递上茶盅,脸竟然涨得通红。

龙晴瞪眼:“你沏个破茶,脸红什么?”这茶沏得颇有水准,功底火候一毫不差,入口温润,回甘无穷,将龙井的甘甜幽香发挥到淋漓尽致。

苏旷羞答答道:“那个……莫非……沏茶之后,要、呃、要侍寝了么?”

龙晴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一口茶水咽下肚去,“啪”得一拍桌子:“你胡说什么!”

苏旷头更低:“姑娘那样看着我……还……还叫我沐浴更衣……”

“放屁!”龙晴忍无可忍将手里的盖碗当头掷去,周围的女孩子笑成一团,你扶着我的肩,我搂着你的腰,从未见过龙姐姐出过这等窘况。

“晶晶!再笑……再笑我剥了你的皮!”龙晴的脸竟然也红了,“带他下去,从明天开始编进三组砍树。”

晶晶知道姐姐真的恼羞成怒,极力忍着笑,去扯那苏旷,苏旷叫苦不迭,“姑娘——姑娘开恩哪,我只是随口问问——”

“随口?”龙晴怒气冲冲,“老娘要人侍寝,也看不上你这种脓包!”

她嘟哝着嘴,叉着腰,恶狠狠说“老娘”的样子实在是可笑无比,身边的姐妹平日混得极熟,其中一个便随口开起了玩笑:“那是自然,咱们龙姐姐等着凤姐夫上门哪!”

龙晴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:“净儿,年纪轻轻的,满口胡吣什么?”说罢转身走进了卧室,重重摔上门。

女孩儿们银铃般的笑声被生生打断了,一个女伴埋怨起方才那个“净儿”,“你说你,提谁不行,非要提凤五爷?”

凤五爷,那是曼陀山上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。

苏旷若是知道自己一言既出,有这样的结果,恐怕他宁可把舌头嚼烂,生生吞进肚子里,也不肯再多嘴半句。

才不过三五天,他那双洁白修长的手,已经磨起了两个大大的水泡,从胡乱包裹的破布里渗出脓水来。而身后那个长着大大眼睛、粗粗眉毛的小丫头正死死盯着他,好像稍有偷懒,手里的柳条就要抽下。

苏旷忍不住咕哝了一句:“女人啊,都是这么喜欢用鞭子的么?”

“你说什么?”小姑娘跳了起来,叉着腰,手里的柳条甩得飕飕作响。

苏旷撇嘴:“看来不仅喜欢鞭子,还都喜欢叉腰……喂,小妹妹,别学那个母夜叉,女孩儿家家的,所谓腰如纨素——”

“多嘴!”柳条恶狠狠地抽落,小姑娘动了真火,居然有人敢这样说她的龙姐姐。

“哈哈哈——”一边冷冷旁观的龙晴终于忍俊不禁,笑出了声。抱着胳膊,晃晃悠悠地向这边走来。

干活的一群公子哥儿几乎一拥而上,纷纷揪起袖子,拂拭春凳上的埃尘。这动作未免太夸张了些,龙晴倒是却之不恭,大大咧咧坐在那里,翘起腿来,笑眯眯地看着苏旷。

苏旷扬起脸,冷冷,“恐怕龙姑娘要他们舔靴子,这群人也是要做的吧。”

挤在龙晴左边的青年“公子”连忙道:“龙姑娘一声吩咐,我等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,何况舔舔靴子?”

右边的某家少爷也匆匆忙忙附和:“我等一见龙姑娘这般天人,自然变得极低极低,低到尘埃里的——只是若能得龙姑娘一言夸奖,即便低到尘埃里,我等也是欢喜的,生生也要从尘埃里开出花来。”

龙晴笑吟吟地敲了一下那人的脑袋,对左侧那人横眉道:“你瞧瞧人家,嘴有多甜?日日就是那几句逢迎,我听也听得烦了——晶晶,跟厨房说,今儿给他加一顿肉菜,歇息一天。”

一群“公子”听见那“肉菜”两个字,眼里几乎冒出火来。龙晴看着气得面孔发白的苏旷,摇摇头,“你瞧什么瞧,我不过是让这些人试试平常人的生活,吃得少些,活做得多些,只怕比世上多半人还滋润许多,他们就是这副德行了……苏旷,你说说,什么礼义廉耻,真的连跟肉骨头也比不上——”

苏旷本来气得发白的脸这回憋得通红:“女人果然是没见识——你难道没有听说过,一箪食,一瓢饮,回也不改其乐么?”

龙晴说话短促有力:“从今儿起,你负责给我烧水沏茶,苏公子,你做是不做?”她一边说,一边冷笑着盯着苏旷的两只破手,脓血一片,怕是明天拎不起斧头了吧?

苏旷的脸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。

龙晴拍拍手,站起身来,厉声吩咐道:“干活!”

苏旷低着头,追上前一步,脱口而出:“龙姑娘……我……我做就是了。”

龙晴仰起头,哈哈大笑起来。

笑声里,依稀还有几分悲哀。

只是她的笑声忽然半路生生顿住,所有人的眼睛一起盯向十丈之外,不知什么时候,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男子,黑色的大氅随风飞起,乱发下,眉梢飞扬,越发衬得一双眼深沉安定,目光如虎。

“龙姑娘,你作践人就这么开心么?”他皱着眉头,轻轻的,一字字问道。

龙晴本来已经起身欲走,这回倒又懒懒散散地坐下,一只修长柔媚的手搭在一旁苏旷肩上,声音又轻又软:“我说今儿一早乌鸦就叫个没完,感情是五爷来了?苏旷,去,请凤五爷过来说话。”说罢,用力在苏旷肩上一推,他一个踉跄已经向前冲了几步,极是尴尬地站在两人之间。

苏旷低了头,向前蹭了几步,走到那人面前,低声道:“凤……五爷,龙姑娘她……”

凤五爷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,冷冷道:“你就是镇江苏知府家的少爷?”

苏旷点头:“是。”

凤五爷忽地伸手,轻轻在苏旷胸口一点,苏旷脚下一个踉跄,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,他脸色却并不十分难堪,只缓缓爬了起来,拍了拍衣上的灰:“你也是这种仗势欺人的匪类!”

凤五爷声音里微微多了分惊奇:“你当真不会功夫?还是装得太像了呢?”

苏旷抬头:“士可杀,不可辱。”

“是么?”凤五爷手掌一翻,已经把苏旷的右腕捏在手心,苏旷吃痛之下手已张开,水泡已然淤血,惨不忍睹。凤五目光冷冷:“握斧子砍树,指根一定比掌心着力要多,又怎么会磨成一片?”

苏旷怒极甩手,只是手掌依旧牢牢地在凤五爷掌握之中,他叫道:“我怎么知道?我怎么知道要怎么拿斧子?你们要杀就杀,何必两个人轮流羞辱你家公子!”

凤五爷“哼”了一声:“有几分骨气,也不亏得丹东,为了你好端端连性命都不要。”

苏旷猛地抬头:“丹东?他、他怎么了?”

凤五爷淡淡道:“他在我红山之下,长跪了三天三夜,遇上一条恶狼,险些就送了性命。”

他只是淡淡一句话,在场众人却无不动容,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叫做“丹东”的人历尽如何的艰险,才请动了名震塞北的凤五爷出山。

龙晴却是眉一挑:“既然是‘险些’,那自然此刻就是没事了,既然凤五爷如此宅心仁厚,就应该快马加鞭送他回镇江报信才是。”

凤五爷抬头:“龙姑娘,你给我个面子。”

龙晴轻嗤一声,不做回答。

凤五爷缓缓走了过去,一步步逼近龙晴:“龙姑娘,这个人,你放也得放,不放也得放。”

“笑话!”龙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:“凭什么?”

凤五爷寸步不让:“就凭他是镇江知府苏泰的儿子,九门提督慕孝和的外孙,你,惹不起他。”

九门提督慕孝和,手握兵符,与权倾天下的洛阳王交情深厚,更是当今圣上眼里的红人,龙晴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一抖,她知道凤五爷说的是实话,却只是冷笑,“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欺软怕硬?”

凤五爷急了,“龙晴,你我在塞北千里平安无事,不是因为你能耐通天,只不过因为这块地方朝廷管不到也不想管,你明白么?”他略一沉思,又加重语气:“这么些年来,你抢了些年轻公子少爷,不过是富家子弟而已——毕竟真正的名门望族之后,谁也不会经过这纷乱苦寒之地……但是你动了苏旷,慕孝和他绝忍不下这口气,当真一本奏上去,说是此处匪患成灾——”

龙晴嘻嘻一笑:“当真匪患成灾,也是你凤五爷当仁不让,干我一个小女子什么事?”

凤五爷淡淡道:“你吃准了我不会把你交出去?”

龙晴也收敛了颜色,“你不妨试试。”

二人剑拔弩张,两双手上,竟是都布满了真气。

凤五爷叹了口气,声音也柔了下来:“龙姑娘,你曼陀山上这么多女孩儿,你真的不为她们着想?你逞这一时意气,她们只怕……”

一旁的晶晶率先叫了起来:“有姐姐在,我们不怕的!”

龙晴的脸色却是变了,挥手道:“罢了,你容我想一想。”

凤五爷眼里流出一丝笑意,似乎知道这次打中了龙晴的七寸,缓缓笑道:“这就对了,我知道你是聪明人……晴儿。”

龙晴神色又是一变,脸上却是笑意盈盈,忽地转过头,对苏旷说:“喂,别傻站着啊,今儿……你侍寝吧。”

苏旷一直晕头晕脑地站在那里,但是“侍寝”二字却如晴天霹雳,惊得他张大嘴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凤五爷脸色却顿时黑了下来,咬牙道:“晴儿!你就算恼我恨我,何必用这种手段!”

“嗤!”龙晴一声轻笑:“我做马匪做了这么些年,难不成……就不能抢个压寨夫人么?”说着小手指儿勾了一勾,“苏旷,你来不来?”

苏旷的声音依旧很低:“龙姑娘,我是个男人。但凡是个男人,是绝容不得姑娘这样轻贱的。”他略顿了顿,“你……又何苦非要和凤五爷呕这口气呢?”

“你说什么?”龙晴目光一冷。

苏旷回答:“我说,我不去。”

龙晴不怒反笑了起来,狠狠道:“好,好极了,凤曦和,既然你非要救这个人不可,就准备五千两金子来赎人吧。你凤五爷富可敌国,想必也不在乎这小小的一笔数目。”

说罢,拂袖而去,只冷冷吩咐道:“晶晶,我说过什么来着?曼陀山也不是外人想上来就上来的地方。”

晶晶冲凤五爷吐了吐舌头,“是。”

“压,寨,夫,人?”凤曦和苦笑了起来,他笑笑,用力拍了拍一旁苏旷的肩膀,“多谢!”

苏旷却不肯放他离开,“你这么一走,我怎么办?”

凤曦和瞪了他一眼:“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?你要我硬抢你不成?”说着,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,嘿嘿笑了两声。

苏旷忽然明白了他笑些什么,一张白净的脸庞也红胀起来,只怒气冲冲地咬牙:“你既然知道非要救我出去不可,就早点把我弄出去,这个女人脾气又大,性子又急,哪天我死在她手里,你们……你们吃不了兜着走!”

凤曦和极自然地回答:“你放心,龙晴脾气虽然大,性子虽然急,却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女魔头。”他说着又笑笑,“再说,我答应了丹东,就自然会救你出去。”

远远的晶晶已经第二次开始努嘴跺脚了,凤曦和的声音越说越低,最后又拍了拍苏旷的肩,“兄弟,你保重。”说罢,转身便溜之大吉,似乎生怕龙晴真的翻脸不认人一般。

龙晴一直背转着身子,只是脊梁挺得笔直,一直到极轻的脚步声终于消失,才忍不住叹了口气,索性坐在山坡的草地上,抱着膝盖,看着流云飞过,那云彩好像是生气的女儿家生生剪碎了平日的手工,东一条,西一缕,毫无规律地从她头顶飘过。

晶晶想说些什么,却又终于闭嘴,一堆公子哥儿生怕殃及池鱼,一个个低头干活,分外卖力。

龙晴的眼里,似乎有泪光一闪,只是她愤愤地抬起头,直瞪着苍天,死活不让半滴眼泪落下来。

晶晶终于忍不住,轻轻说:“姐姐,你放不下五爷,五爷也放不下你,这又何苦呢?”

龙晴哼了一声:“谁说我放不下?谁说我放不下?……就算放不下……难道放不下个男人我就活不成了么?”

晶晶又好气,又好笑,这样的情景她也不知见过多少次,她不明白姐姐和五爷究竟有什么过节,但她知道,姐姐是很痛很痛的,五爷也是很难过、很难过……那是个多好的姐夫人选呢,这贡格尔草原上,不知多少女孩儿家做着被凤五爷抢回山的美梦呢。她小小地叹了口气,没的多了几分女人气,她说,“唉,姐姐啊……”

龙晴摸了摸她的发辫,轻轻对她说,也好像是对自己说:“晶晶,女人啊,放不下一个男人不要紧,只要还拿得稳自己就好,我喜欢凤曦和,只是,我不要他。”

她缓缓躺了下来,放平了身子,看着蓝天——

这是草原的蓝天,她永远无法忘记当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广阔的天空时,惊讶成了什么样子。

“红袍,来,赛马!”少年凤曦和笑眯眯地说。

她那时还是腼腆而文静的江南闺秀,佯装听不见那个坏小子的说话。

凤曦和却只顾和红袍说得眉飞色舞:“你赢了,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,能……看见天鹅……”

天鹅飞起来的地方?龙晴咬了咬嘴唇。

凤曦和抱着双臂,几乎是挑衅地问:“喂,敢不敢啊?难道真是南边来的马,胆子比羊还小?”

无辜的红袍显然不知道凤曦和在嘲讽它,轻轻巧巧地打了个响鼻。

龙晴忍不住,跳上马说:“赌就赌,不过,我要是输了怎么样?”

凤曦和也跳上马,伸出单掌:“输了,你就要跟我去一个好地方。”

啪——两只手在空中清脆的交击,凤曦和眼里的坏笑更浓。

后来呢?后来也记不清输赢,只记得凤曦和偷偷把他拉到了达里湖畔一个草甸,指着天边说,“喂,你看——”

天边,两只雪白的天鹅正从水面起飞,如同雪域的神女飞天,矜持而灵动,龙晴第一次看见这样高贵,这样温柔的鸟儿,竟然张大嘴,说不出话来。

凤曦和歪头看着她,坐在地上,自然而然地拍了拍身边的草地。

龙晴谨慎地退后一步,坐下。

凤曦和哈哈大笑起来,向后一仰,倒在地上,大声说:“咱们来得还不是时候,要是时候对了,能看见一群天鹅在起飞,那才叫好看哪!喂,我说龙晴,你什么都好,就是放不开,小家子气——你躺下,看看这天,这云,这湖,人活一辈子啊,哪儿有这么多条条框框的,烦死人了!”

龙晴的眼睛一下亮了,不知哪里来得勇气,真的和这初识的年轻人一起并肩躺在地上。

“要不要——”凤曦和伸手,递过一个皮囊:“来到咱们这儿啊,就别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,我看着腻歪。来,龙晴!大口喝!”

躺在草地上,微微有些眩晕,凤曦和的声音变得很远,很远,有些缥缈得不真实起来。龙晴接过酒囊一口就灌了下去——那是极烈的烧刀子,她第一次躺在地上喝酒,竟然一口气灌下了小半皮囊——托着她的大地很快就开始飘荡起来,她似乎也在空中,展开洁白的翅膀,飞翔,飞翔……

“这天哪,真他娘的蓝哪——”凤曦和大声吼了起来,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。

酒精的兴奋冲上头,龙晴忽然有了肆意狂吼的欲望,也学着凤曦和大声叫了起来:“这天哪,真他娘的蓝哪——”

莫名的快感,让她笑得不能自已。

“这天哪,真他娘的蓝哪——”

“这草啊,真他娘的绿呀——”

“啊——”

“啊——”

凤曦和痛喊几声,胸膛用力起伏,忽然大声对着天叫道:“龙晴——喜欢我么?”

龙晴醉醺醺地说:“喜欢啊。”

凤曦和极其认真地问:“我要是个马匪呢?要是还是个马匪的头子呢?你还喜欢我么?”

龙晴斜着眼,颇有些鄙视地看着他:“你一个马匪头目……还不把我抢上山去做压寨夫人……吃吃……真没用!”

只是天还是彼时一样的蓝,而那一对轻狂的少年,去了哪里呢?

龙晴叹了口气,喃喃说:“唉,晶晶,你看这天,真他娘的蓝。”

晶晶忍不住推了推龙晴:“姐,你你你说什么?”

龙晴坐起身子,好像还有些眩晕,“没什么,走吧,回去了。”

她默默地走着,极力想甩脱脑海中的回忆——

怎么,怎么就到了今天了呢?她怎么就占山为王,变成了方圆千里闻风丧胆的女匪了呢?

这世界真有趣。

三.红山之战

两声吟

傲气平生怒凌云

吴钩何曾斩无名

龙战四野

凤舞红山

一时惊芸芸

“孔雀东南飞——”哀怨地飞来飞去。

“万里云罗一雁飞——”振奋地伸展双臂。

“桃花流水鳜鱼‘飞’——”胡扯八道地上蹿下跳。

“姐姐,看我飞嘛——”晶晶终于停止了鸡飞狗跳的扑腾,小心翼翼地走到龙晴边上,“你老是看天,有什么好看的?不如看我飞——”

“够了!”龙晴被吵得五心烦躁,重重道。

晶晶顿时被吓坏了,在她的记忆中,这是姐姐第一次对她说重话呢。忍不住低了头,一滴泪水挂上了睫毛。

这个神态,真是像极了小师妹……龙晴一阵内疚,伸手把晶晶揽到怀里,“晶晶,姐姐对不住你,姐姐……心情不好。”

“没事,我早就习惯了。”晶晶立刻扬起招牌笑脸,“我知道姐姐喜欢天鹅,我又没本事学得像。”

那是一张正从女孩儿长成为少女的脸,水嫩粉红,微胖,翘起的下巴带着孩童的最后一丝痕迹,眼睛亮而清澈,满是惹人怜惜的歉疚。

“好妹妹。”龙晴点了点头。

她忽然发现,其实一个女人要想变得坚强而担当,真正需要的不是一个男人,而是一个妹妹——一个永远比她青春,比她单纯,要她去全心全意保护的纯白灵魂。在家的时候,她尚且年幼,面对着三个可爱的师妹,还不知道肩上无形的重任。或许上天觉察到了这些,于是送来了这么多可爱的小丫头,默默地教会了她担当和坚强——龙晴抚摸着晶晶的额头,轻轻说,“好妹妹,幸亏有你,真的,姐姐幸亏有你们。”

“是吗?”晶晶被姐姐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温暖感动得唏嘘不已,一转头,跑了出去,回来的时候,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小小的木箱子。

“姐姐,看礼物看礼物。”晶晶迫不及待地举着箱子,眼睛忽闪忽闪的。

箱子里是造型颇为奇怪的一尊木雕,龙晴吃了一惊,喃喃问: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

晶晶的热情立即降了三分,撅起嘴来。

“啊,姐姐看看啊……”龙晴小心问:“板凳?”

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全错,晶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堪。龙晴极力发挥着自己推算演绎的本领,试图从晶晶的神态中瞧出端倪,想了又想,不确定地还是开口:“莫非……你刻的是凤曦和?”

“什么跟什么呀!”晶晶几乎要喷出火来。

龙晴第一次强烈的怀念起家乡那个精通奇门占卜的三师妹来,要是她在,兴许还能看出些名堂来。她承认自己的失败,信口胡猜起来:“曼陀行宫么?”

晶晶高举的双手终于平放了下来,声音里有了隐约的哭腔:“姐姐,你真的瞧不出来?我每天都去达里湖等两个时辰的……这、这是一只刚刚离开水面,起飞的天鹅啊!”

“是是是,你一说,真像。”龙晴反应过来,一惊:“晶晶,你每天去达里湖两个时辰?我怎么不知道?”

晶晶叹了口气,很有些成年女子的味道:“姐姐,人家都说三更灯火五更鸡,我是真的不知道,你这么贪睡的人,怎么能练成这么好的功夫的。”

呃……其实不是这样的,小时候自己一向是极其用功极其勤勉的……龙晴有些惭愧了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性子变得越来越偏执而泼辣,起床的时间也越来越推迟。每天在饭菜的香气里饥肠辘辘地爬起来,却总是忘记过问一声妹妹们都在做些什么,龙晴有些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:“很迟……么?还好吧,无论如何,我总是赶得及看草原的落日呢。”

“难道这就是姐姐喜欢落日的理由?”晶晶的声音越来越低,但是一转,又高亢起来:“不过,姐姐,总有一天,我肯定可以刻出天鹅的!”

龙晴还没有来得及回应晶晶的热情,门外的通报声已经传来——“姐姐,凤五爷派人来赎人了!”

“他真的来了?”龙晴眉头一皱,“好快的动作,我去看看他耍什么花样——晶晶,小心手,别伤着。”

凤曦和的部下大大咧咧站在大厅,见到龙晴,只懒懒拱了拱手。

“龙姑娘”,左边那个冷冷开口,明显有敌意:“你清点一下吧,这些,大致可以抵得过五千两黄金——”

他们面前的箱子里,堆满了银票,明珠,宝玉……映得一个屋子都明亮了起来。

龙晴笑眯眯拈起一块翡翠,细细对着光看起来。

那人不耐烦了:“我们五爷还能骗你不成,这箱宝物只多不少,奶奶的,咱们兄弟从来都是抢人,什么时候赎过人了?那个什么苏旷呢?赶快交给我们带走。”

龙晴冷笑一声,随手一弹,手里的翡翠正中那人的嘴角,他“哎呀”一声,捂着腮帮蹲下,鲜血里流出几片碎裂的牙齿,连同翡翠一起跌在地上。

“滚出去!”龙晴伸手一指大门,一字字道。

那人怒叫起来:“龙晴,你别给脸——不、不识抬举——”

龙晴微微笑了起来:“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在我曼陀山上,嘴里不干不净,尤其是你这种抢女人的臭男人——滚!”

她一脚踢在箱子上,明珠美玉滚了一地,一室琳琅。

两名使者敢怒不敢言,一边急匆匆追着珠宝,一边恶狠狠瞪着龙晴。

“还敢看!”龙晴索性单手提起箱子,哐啷一声便掷了出去:“快滚,我要五千两黄金,就是五千两黄金,不许拿这些劳什子充数,姑娘我没耐心料理。

门外,珍珠滚得满山遍野都是,显见的找不周全了,两人只气得脸色发青——随意一样,只怕就够个蓬门小户一年的用度。

“还有,回去替我转告凤曦和——”龙晴一字字道:“想要赎人,就自己过来,别派些龌龊粗俗的阿猫阿狗惹我生气!”

“姐姐骂得好……”身后的香香拍手道:“只是……这回恐怕真的得罪凤五爷了……”

龙晴的声音倨傲起来:“凤曦和?哼哼,要不是瞧在他面子上,这种强抢幼女的下三滥我早就一掌毙了——金雕马帮的畜生,难不成还有什么好东西么?”

昔年金雕马帮是出了名的残忍好色,素来喜欢强抢少女,奸污之后弃尸荒野,往往家人寻到的时候早就被鹫鹰吃得面目全非。他们出没一带的牧民常常不敢放任女儿单独入睡,真是闻虎色变。

金雕马帮要投奔凤曦和的时候,龙晴第一个大声反对,凤曦和却坚决不肯驱逐他们,他的理由是——“与其放任这些人为非作歹,倒不如由我来管束,他们毕竟只是土匪罢了,难不成我收编队伍,还要立德立言不成?”

龙晴承认凤曦和治下确实有一套,金雕马帮入伙半年,竟然被整治得服服帖帖,再不敢有人如昔日般作恶。但是,她就是生气,就是愤怒——在她的世界里,根本没有什么改邪归正,立地成佛。

“就算这些人都吃素念佛了,又能怎么样?他们哪个人身上不背着十几条少女的孤魂?”当年翻脸的时候,龙晴这样说。

在凤曦和的世界里,收服一个恶人,就是救活无数无辜的性命,那是于人于己都有利的事情。

龙晴的世界不同,她的世界里,黑的就是黑的,怎么洗刷,也没法变白;白的就是白的,绝不能轻轻易易地给玷污。

她喜欢这样干净而利落地活着,旁人常常有些奇怪,一个人闯荡了这么久,偏偏就是不知道“妥协”二字是怎么写的。

“姐姐!”一个女孩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,一手握着胸口,显然已经喘息到了极致——“姐姐,苏旷他,不见了!”

因为抓上山的公子少爷多半是文弱书生,再加上多捱一段日子总会被家里人赎身回去,所以历来逃跑的事件并不算多。但是苏旷却是龙晴关注过的倒霉角色,除了没有锁镣加身,重门闭户,已经和别家匪帮的私牢相差无几。

那女孩几乎哭了出来:“姐姐,苏旷他自己肯定跑不出去,刚才那两个人,会不会有鬼?”

“那两个人有鬼?”龙晴脸色多少有些变了——无论如何,她内心深处是无法接受凤曦和设计自己的事实,却只是安抚着急坏了的女孩,“那雪,你让姐妹们出去找了么?”

那雪连连点头,“派了二十个出去,快马加鞭四处寻人,姐姐,我看咱们直接去红山找凤曦和要人算了!”

龙晴摇了摇头,她还没有自信到可以和凤曦和火并的地步。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了抉择,“去吧,加派人手,四面八方去找一找……如果真是找不到,就算了。”

那雪急道:“姐姐!”

龙晴却是苦笑:“如果真的是凤曦和故意派出金雕马帮的人诱我出面,再派人截走苏旷……那只能说明一件事,就是苏旷这个人,我们真的还得罪不起。既然如此,索性咽下这口气,静观其变就是。”

那雪很有些不服气,但是终于还是低头:“是,姐姐,我去调派人手就是了。”

“嗯。”龙晴点点头,又补上一句:“如果真的找不到的话……就算了,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,你们一定是找不到他的。”

龙晴果然没有算错,两个时辰之后,陆陆续续有人回来报信,说是方圆百里,并没有苏旷的影子。

一屋子的妹妹们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,龙晴忍不住微笑了,若是晶晶在场,恐怕又要打趣笑话她了吧?

这个念头电光石火间掠过大脑,龙晴忽然一惊——晶晶!曼陀山上乱成一团,那个丫头去了哪里?

晶晶的房间,就在龙晴的隔壁,小小的竹屋,铺着从湖畔捡回来的小小白石子。一张大大的床,挂着洁白如雪的纱幔,比起龙晴那间大而凌乱的行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,每次进来龙晴都有多少些自惭形秽。现在,这间竹屋安静而明亮,下午的阳光照在白石子上,泛起一屋温柔明淡的光华,好像那个女孩儿静静的调皮的微笑。

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,龙晴转身走出屋外,将食指撮在唇边,一声长哨——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,已经斜地里蹿了过来。龙晴翻身上马,抽出鞍边的马鞭,在空中啪的一声爆响,口中呼喝着:“红袍,快!去达里湖!”

我每天都去达里湖等两个时辰的……晶晶怯生生的嗓音还在耳边,这是最后一线希望。龙晴平时爱惜极了红袍,今天却忍不住快马加鞭,那两个家伙,两个金雕马帮的家伙,他们若是真敢对晶晶下手——龙晴的手几乎将马鞭握碎了。

红袍的速度,比起山地快马来几乎还要快了一筹,不过小半个时辰,达里湖已经在望,一派的平和安静,哪里有半个人影?顾不上再欣赏如画的美景,龙晴又是一鞭,红袍吃痛,竟然一跃向湖中跃去。

直到清凉的湖水打湿了衣襟,龙晴才忽然警醒过来,连忙弃马上岸,将外衣解下,纵身一跃,跳入了湖水中。她的身影矫健如龙,只泛起几点浪花,连远处安然游荡的天鹅也未曾惊起。

几乎就在龙晴入水的同时,一条人影已掠到岸边,随手翻腾起岸边半湿的衣裳,那人不知捏到了什么小小物件,忽然一惊,“咦”了一声。

红袍吃警,立即唏溜溜一声长嘶,水下的龙晴立即双足一顿湖底,钻上水面来,却只见一个远远的人影消失在天边,身法之快,实在为平生所罕见。

“这是什么人?”龙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,眼光却立即凝顿在衣襟上一面小小的竹牌上——那竹牌被水浸湿,三个龙飞凤舞的小字立即浮现了出来:醉龙吟。

“想不到塞北还有认识这块牌子的人……”龙晴冷冷一笑,“老相识倒是越来越多了!”她无心再理会方才那人的踪迹,只将右手紧握的一张白纸徐徐展开——上好的藤纸,还没有被水浸泡到散开,纸面上勾画的痕迹变得模糊不可辨认,但是还是能隐隐猜出,那是一只初离水面,展翅欲飞的天鹅。

龙晴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,披上外衣,纵身上马,口角噙着一丝坚决,向达里湖另一方冲去——那里,是凤曦和雄踞之地,红山。

远远的,一个黑影在静静地瞧着这一切,低声地问着:“这真的是龙晴么?嘿嘿,果然干脆利落,不愧那醉龙吟三个字啊……”

暗红色的石山,好像千百年来地狱的熔岩,狰狞地冷却,一块块堆积入云,阴仄压抑着过往行人的视线。

当然,如果不是十万火急,也极少有人愿意路过这里,触凤曦和凤五爷的霉头。

凤五爷究竟是什么人呢?有人说,他是草原上的天之骄子,统领千军万马;有人说,他天赋异禀,武功早已出神入化;有人说,他性情喜怒无常,杀人从不眨眼;也有人说,凤五爷治下有方,千军万马竟然也如臂使指,调动自如……

只是无论哪种说辞,几乎都忘记了他不过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——凤五爷势力之大,已经令人忽视了他的年龄。在这千里贡格尔草原上,甚至“五”这个数字也是神秘而忌讳的。如果一个草原上的汉子举起一只手掌摇摇,那通常只能说明一件事——红山凤曦和有话说。

当然,几乎从来没有人当面直呼凤曦和三个字,黑白两道几乎都要陪上三分面子,尊一声“爷”。

只是……凡事都有例外的。

龙晴正挥着马鞭直指山巅总舵,大声喊着:“凤曦和!你给我滚出来——”

一众守山的下属拦又不敢拦,放又不能放,一个个脸上极其尴尬,只倒提着兵刃,小心翼翼赔笑挡在龙晴面前。

“凤曦和!再不出来,姑奶奶我不客气了!”龙晴刷地一挥鞭子,周围的人几乎下意识后退一步,叫苦不迭——这个不客气嘛,不劳说,自然是拿他们这些小喽啰开刀问斩。

就在此时,山巅木制的寨门忽然大开,潮水般的马匪涌了出来,人群正中,拥着个年轻的男子,他身量未必特别雄伟,但是在人群之中,却一眼就辨别得出来。

黑衣的男子疾步而下,黑缎镶金丝的大氅在身后飞扬,围阻龙晴的匪兵大喜,一起回头行礼叫,“五爷!”

凤曦和却只盯着龙晴苦笑:“龙姑娘,你到我红山,就不能给我三分颜面么?”

龙晴似乎没看见他身后的人马,只冷冷道:“少说废话,苏旷你带走,晶晶还给我。”

“晶晶?”凤曦和皱眉:“就是你身边那个女孩子?”

龙晴冷笑:“装什么蒜哪凤五爷?你把晶晶还我,咱们井水不犯河水——不还人也可以,把那两个金雕的畜生交出来,我就不信问不出口供来!”

凤曦和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:“龙晴,你欺人太甚。”

龙晴怒道:“你究竟交是不交?”

凤曦和袍袖一挥:“因为你一句话,我就要放手交出两个弟兄,龙晴,你要我凤五的脸往哪儿放?”

龙晴嘿嘿冷笑:“你们这帮人,难不成还要脸的么?”

凤曦和的拳握紧,又放松,尽可能压低了声音:“龙晴,你真以为我怕你不成?”

龙晴嘿嘿一笑:“是啊,你凤五爷怕过谁来?你要的人,要的东西,怎么能不到手呢?”

凤曦和脸上终于有了怒意,上前逼近一步:“既然如此,龙姑娘,你划道儿吧。”

周围众人见两人越说越僵,眼看就要动手,暗自窃喜者有之,焦虑难耐者也有之,更多的则是惋惜无奈起来——昔年龙凤二人的交情,又有几个人不知不晓?但凤曦和一句话出口,几乎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后退一步,围起一个大大的圈子,将龙凤二人圈在正中。

龙晴跳下马:“凤曦和,我若是赢了,你把晶晶还我,苏旷我带走,那两个人,你也给我交出来。”

凤曦和听一句,脸上就难看一分,终于等到龙晴条件开完,才淡淡道:“那龙大姑娘,你要是输了呢?”

龙晴不假思索:“我若输了,自断右手,终生不再习武就是。”

凤曦和嗤之以鼻:“我要你自断右手做什么?龙晴,你若输了,终生不得冒犯我红山兄弟,曼陀山归我部下,你可愿意?”

龙晴虽在盛怒,却还是犹豫了一下:“不行。”

凤曦和道:“哦?”

龙晴摇头:“我能拿来和你赌的,只有一条命罢了,容不得你打她们主意。”

凤曦和哈哈大笑:“好!好你个嘴尖牙利的龙晴,也罢,你不来惹我,就该谢天谢地了——我和你赌了!”

二人不再多说,只面向而立,神色一片肃穆,心中都是雪样明白,这场争斗,他们都输不起。

“你用什么兵刃?”龙晴握紧了手中马鞭。

凤曦和傲然一笑:“不必了,龙晴,对付你,我还不用兵刃。”

龙晴嘻嘻一笑:“凤曦和,你最大的毛病,就是自作聪明,总以为别人在你的计算之中——”她右手一带,竟然从鞭中抽出一柄二指宽的细剑来,欺霜赛雪,寒光镇得人双目一痛。

凤曦和一惊:“吴钩剑!龙晴,难怪当年你从不在我面前亮剑——你是醉翁龙铮的什么人?”

龙晴满脸一副“懒得搭理你”的架势,只随手一抖,挽了一朵剑花:“出手!”

凤曦和也不答话,一双袍袖无风自鼓,显见内力极是充沛,双掌一翻,双袖流云般卷出,一攻头面,一攻足下,端的气势不凡。

龙晴右腕一旋,剑光如匹练,向着凤曦和胸前璇玑大穴刺去,那一剑刺得极快,偏偏毫无破空之声,剑刃上“嗡”的一声低鸣,隐隐有霹雳声。

吴钩剑是上古的奇兵,凤曦和也不敢以一双肉掌抗衡,身形展开,游龙般奔走开来。

龙晴一袭红衣,凤曦和一身黑袍,远远看去,就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围着火焰上下翻飞,而火中一线寒光,须臾不离凤曦和周身大穴。

凤曦和觑准空隙,双袖一合一张,一左一右裹向龙晴两肋,他这袖上真气密布,一旦拍上,无异于铁锥大斧,龙晴当场就要粉身碎骨。偏偏龙晴脾气极倔,不退反进,吴钩剑带起漫天剑影,如白虹经天,直奔凤曦和面门。

凤曦和右袖几乎已经拍至龙晴腰际,却匆匆收回,百忙之中向着吴钩剑上一卷,龙晴奋力一搅,数十片碎缎向天空扬去,吴钩剑正停在凤曦和面前。

而凤曦和的左袖,也已按上了龙晴右肋,他微微一笑,伸出一只食指,拨开面前的吴钩剑,左手趁机拍了拍龙晴的腰际,忽地一笑:“几年不见,龙姑娘,你好像发福了。”

“混帐东西!”龙晴怒骂,嘴角也不觉有了一丝笑意——二人方才明明都是未出全力,才能在千钧一发地关头留住力道。

此时,那数十片碎衣才纷纷扬扬地落下,如黑蝶飞舞,好生诡异,凤曦和笑道:“再来打过?”

龙晴正色:“凤曦和,吴钩剑下,你用兵刃罢。”

凤曦和点点头,右手自腰间缓缓拔出一柄漆黑的弯刀来,随手一挥,将破袍子远远掷开,露出一身劲装来。

龙晴凝视着那柄弯刀:“无常刀?好!好!”

那弯刀如圆月之食,刀刃上流着梦魇的黑色,似乎时刻都在渴望着鲜血和杀戮一般。凤曦和叹了口气:“龙晴,五年不曾过招,果然要刮目相见……也罢,我见识见识醉翁龙铮的后人,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和本领!”

龙晴弹指锋刃,以剑做答,凝神而立。

“三寸气在千般变,一旦无常万事休。”凤曦和一寸寸举起手里的弯刀,“龙晴,无常刀下不留后手,你要当心了!”

“婆婆妈妈!”龙晴抖手攻上,剑尖一分为二,二分为三,眨眼间化身千万,凤曦和浑身上下,竟都被笼罩在剑光之中。

凤曦和双眸之中精光忽然暴射,手中刀几乎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劈下,速度已超过了人类挥刀的极限,正向龙晴左颈斩去。

“当”的一声交鸣,龙晴斜剑挡住了无常刀,方才万路剑芒,显然都是虚招。二人交手一合,几乎同时低头看自己手中兵刃——刀剑依旧锋芒如水,丝毫不见折损,当真是旗鼓相当。

“再来!”龙晴的声音多少夹杂了些兴奋。

“龙姑娘——”围观的人群忽然被冲开,一个敦实的少年闯了进来,握着双拳,站在龙晴面前:“你把我们家表少爷怎么了?”

龙晴看了半晌,才认出这就是苏旷的贴身小厮丹东,直盯着凤曦和,“他表少爷怎么了,五爷,你倒是说说啊?”

丹东几乎要指着龙晴鼻子喊:“你还问五爷?龙晴,你有闲心来红山要人,就不能放了表少爷?”

龙晴眼珠子一转:“若是不放呢?”

丹东咬牙:“你不放人,他们当然就杀了那小丫头给你看!”

龙晴冷笑着的目光一转,看向凤曦和。

凤曦和眼睛几乎要杀人,盯向丹东。

丹东被他们俩吓了一跳,讷讷,“他们临走的时候说……说你一定不会放人,不如……”

凤曦和脸色已经快要掉下冰碴来:“叫雷熙明雷熙阳来见我。”

红山是塞北各路马匪的总舵,规矩一向很严格,五爷交代下去的话容不得片刻迟延,但是下面几个人却你推我,我看你,没有一个上来回话。

凤曦和没有发怒:“雷家兄弟没有回山?”

一人连忙上前回禀:“是是是。”

凤曦和眉一挑:“为什么不早来报我?”

那人额头几乎有汗滴落,喃喃不敢多说。龙晴在一边瞧着笑话,“倒是说啊,你们五爷又不是老虎,会吃人的。”

那人这才鼓起勇气:“小人本想立即禀报,只是龙……龙姑娘一早就来了,没、没机会啊。”

“这对混帐……”凤曦和几乎是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四个字,又叹,“龙晴,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,你放心。”

龙晴扬扬剑:“那,这次比试,算你输了?”

凤曦和回答的倒是利索:“自然不成!凭什么?”

龙晴哈哈大笑起来:“好,我还你个人情,等找回了晶晶,我们再来比过。”

“龙姑娘你放了我们表少爷,晶晶姑娘自然就会回山。”丹东忍不住又凑上前。

龙晴斜眼看了他一眼:“第一,表少爷是你的表少爷,不是我的,不要用我们;第二,你真以为那两个人拿了一箱子珠宝,还傻等你们家那个呆头鹅少爷?”

那一箱珠宝,按照市价几乎可以卖出六千两黄金的价钱,在凤曦和手下,只怕一辈子也挣不回来。

凤曦和那样的聪明人,本来应该第一个想通其中的关窍,他偏偏摇着头说:“你错了,我兄弟不会做这种事。”

龙晴几乎怀疑他被苏旷附了体,只想跳过去敲着他的脑袋让他清醒过来,大声说,“事情就摆在面前,你干什么睁大眼睛说瞎话?”

凤曦和却不理她,只道:“我自然给你个交代就是了,你啰嗦什么。”

“嗤——”远远的,一声冷笑。

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,听起来让人极其不舒服,好像把冻得红肿的耳朵浸入初春满是冰屑的湖水里一样,那个声音一字字道:“久闻凤曦和刚愎自用,果不其然。”

龙晴和凤曦和几乎同时问了出来——“什么人?”

他们一起向发声的地方飞掠而去,并肩而行,就像……很多年前的那个样子。

红袍马似乎大大不忿主人的单身离去,扬蹄唏溜溜一声咆哮。

龙晴握紧了手里的吴钩,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背影,就是在湖畔拾起她腰牌冷笑的黑影。

更要命的是,她已经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……

四.天地之威

三声吟

熔尽大荒天亦惊

血色苍茫化悲鸣

一朝无常

三寸气断

携手渡轮回

前面那人黑衣斗笠,不时回头望望,二人若快,他便快;二人若慢,他便慢。

龙晴只觉得他似乎就在和自己闹着玩一样,偏偏三人轻功尽在伯仲之间,一时半会儿,也追他不上。

龙晴一跺脚,索性停下不追,那人反倒席地而坐,虽然离得太远,看不清面容,但几乎可以觉察出他斗笠下的冷笑。

龙晴的牛脾气上来,又纵身追了上去,凤曦和也一心弄明白事情因果,提气直追,只是一边追,一边向一侧一指——

“他似乎在引我们去什么地方。”凤曦和轻轻说。

龙晴哼道:“随他去!你我还怕过人不成?”

凤曦和苦笑:“天不怕地不怕的是姑奶奶你,可不是我凤五。”

一来二去,奔至了一片暗红灰冷的冷熔岩之间,那人一转身子,已钻入了其中一个洞穴。

“小心!”凤曦和还没有喊完,龙晴已经纵身一跃钻入石洞之中,凤曦和连连顿足,却也只得追了上去。

洞中一片灰暗,一眼往深处望去,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凤曦和不顾龙晴怒火中烧,一把拉住她的手:“跟我出去,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德行?敌明我暗,倘若——”

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,一缕劲风扑面而来,二人齐齐一闪,那物事不偏不倚打在洞口,只听一声巨响,一块巨石封住最后一线光亮,已牢牢堵住洞口。凤曦和大惊之下连忙扑了过去,但是检查之下却是暗自心惊——那块巨石封堵在门口,只留下拳头大小的空隙,除非变成一只苍蝇,只怕是飞不出去的了。

龙晴一手持剑为他护法,一边低声问:“如何?”

凤曦和转过身子,“若是里面没有敌人,耗费三四天力道,倒是可以凿出一条出路,我们进来的时候,山势颇为崎岖,略有震动倾斜,这块石头自然能滚下去……”他后半句没有出口,强敌在侧,他们又怎么能耗费体力开掘门户?

龙晴笑笑:“我偏不信,这里没有别的门户。”

凤曦和笑笑,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,但可以感受到一丝苍白:“你果然是逢赌必输的,这片山石都是火山之岩,多半都是天生的溶洞,只怕还真是没有第二个出口。”

龙晴哈哈一笑:“那就杀了他,我们再出去!”

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若是杀不了我呢?”

龙晴笑得更嚣张:“杀不了就杀不了,我能怎么着?”

那人一时无语,竟然也是气结。

龙凤二人等了半晌,还没听到他的下文,龙晴才奇道:“莫非他……已经走了?”

“好轻功”,凤曦和也拔了无常刀在手,“想必他和你这种人也没话说!”

龙晴怒道:“他和你有话说,你倒是找出来给我看?”

凤曦和每次斗嘴,必然落在下风,恼道:“你是真听不出来,还是假听不出来?他明明是故意沙哑了嗓子,不愿意和我们说话。”

龙晴浑身一震,喃喃道:“你说什么……难道……真的是他?”

只是无尽黑暗之中,那声音竟然第二次又响了起来:“我是什么人……二位挪步进来自然就知道,又何必站在这里猜测?”

龙晴这次颤抖地更加明显,声音都已经有了嘶哑:“是你……一定是你!给我站住!”竟然丝毫不顾暗算,又向黑暗中冲了过去。

好在她这次速度慢了许多,凤曦和有机会匆匆在石壁上做下印记。这附近火山溶洞都不算大,但是无论如何,藏一个人还是不啻大海藏珠。

当当当——三声金刃交锋,几乎剑剑都带着致命的恶毒,凤曦和握着无常刀,却一时摸不准如何出刀,他怀中有一枚上好的火折子,只是这洞中没有任何引火之物,他不敢妄用,只摸着墙壁,向两人后面的甬道潜行而去。

破风之声越来越疾,转眼间已经分不清谁是谁,但是风声又细又急,显然二人用得都是剑——转眼间,龙晴和那人至少已经过了三百招,那人根本还没有落于下风。

那人是个男子,龙晴素来走得又是轻灵狠快一路,既然三百招内未落下风,剑道上的造诣只怕还在龙晴之上。

但是,他若三百招内还斗不下龙晴,只要凤曦和出手,胜负就必然分晓。

只是,凤曦和迟迟还不动手——莫非他在等渔翁之利?

动手声忽然停止,岩洞中当真静得连一个人的呼吸声也听得分明,但是,没有一个人的呼吸,无论是谁,只要发出一线声音,几乎都是暴露自己的位置。

龙晴和那人,一合之后双双跃开,顿时失去了对方的位置。随即一起屏住呼吸,几乎在比拼内力的长短。

一盏茶功夫过去,竟然还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息,只有杀气,在无形中弥漫。

黑暗中,忽然传出一声轻笑:“二位这口气倒是真长啊!”

龙晴爽朗清脆的哈哈大笑立即传来——但几乎是同时,一蓬火光也骤然亮起——凤曦和右手无常刀直指黑衣人的后背,左手上自己的劲装正熊熊燃烧着,身上只留一件纯白的内袍。

火光中,斗笠下是一张英俊而颇显沧桑的面孔,黑发中甚至添了一丝银白,显然已经有了几分年纪,龙晴失声大喊:“莫无!果然是你!”

“莫无?我觉得你改名叫莫乱动好些。”凤曦和又将无常刀向前递了半寸,抵住莫无的后背。

那人却忽然开口了,声音变得清润了许多,“你们不是要救那个丫头么?”

他嘴角向一边一努,龙晴几乎喊出声来,十步之外,雷煦阳和雷煦明一起挤在一角,身下隐隐透出少女的一角衣衫来,血迹斑斑。

二人分心的刹那,莫无忽然猛地一低头,已离开无常刀刀锋,斜身一撞,竟然消失在岩壁中。

“糟了!竟然还有洞穴。”凤曦和这才看清莫无身边就是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,他千算万算,还是漏算了一点。

龙晴已经一脚将雷家兄弟踢开——

他们身下,只有一件女孩子的外衫,二人的右手已被齐齐砍下,血迹一片黑红,显然已经被扔在这里许久。

一件衣服能烧多久?火光渐渐暗了下来。

“是……是莫无杀了他们?”龙晴站起身来。

凤曦和摇头:“他们没有死,只是被莫无点穴了而已,这种点穴手法好生奇怪,我从未见过,只有等他们自行转醒。”

龙晴咬着嘴唇,“不是莫无……这种手法,他一定不会的。”

凤曦和奇道:“他会什么手法,你怎么知道?”

龙晴转头用力瞪了他一眼:“我偏偏就知道,你管得着么?”

凤曦和苦笑:“大小姐……我们现在是要逃命,不是要吵架。”

龙晴怒道:“逃什么命?过去杀了他,不就完了?”只是她刚刚脱口而出,自己也低下头——“当我没说。”

这道裂口不过一人多宽,龙凤二人绝对没法子一起过去,只要莫无埋伏一侧,就必然能占了先机,更何况……晶晶或许就在他手里。

凤曦和笑了:“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确定,如果真的不是莫无,这里若还有第二位高手,我们只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。”

龙晴又道:“我们不敢过去,他难道就敢过来不成?”

凤曦和望望岩顶,几处地方有水珠滴落,松了口气:“好在我们还不至于渴死——”龙晴立即明白过来,渴死虽然不至于,但是饿死只怕是难免的,莫无在那边自然准备了食物的。

最后一点火星顺着灰烬的边缘游走一番,归于沉寂,凤曦和从袋中取出一个面饼,掰开,递给龙晴一半:“省着点,我们至少要撑个四五天。”

龙晴接过,也不道谢,取出块手帕,摸索着浸入地下的水坑,只是刚刚递到口边,就觉得一股硫磺味儿刺鼻得紧,随手甩给凤曦和。凤曦和摇摇头,依然将手帕浸在水中。

“莫无究竟是什么人?”凤曦和低声问。

龙晴冷笑:“你果然孤陋寡闻,难道没有听说过二十年前的醉翁茗客剑公子么?”

“醉翁是令尊——”

“嗯,是,茗客是我师父萧茗。”龙晴笑笑,“这位莫无自然就是剑公子。”

凤曦和有许多话要问,传说中醉翁茗客剑公子情同骨肉,义结金兰,但是龙晴见到那人偏像不要命了一样,但是,话到嘴边却变成——“龙晴!你在干什么?”

龙晴嘴里咕里咕哝:“吃晚饭,难道你从来不吃晚饭的么?”

凤曦和几乎要叫出来:“你你!你把面饼全吃了?”

龙晴抹抹嘴:“半饱。”

凤曦和急怒:“你——”

“我什么我?”龙晴坐起来,提起吴钩剑剑:“守四五天,也不过是他养得精神,量你也不能把这兄弟俩剁剁吃了,不如先吃顿饱饭——借个火!”

“你,你要干什么?”凤曦和依言晃亮了火折子,龙晴忽然抄起地上一堆灰烬,向裂缝里一掌推去,接着毫不犹豫地跟着纵身跳了进去。

“好你个野晴儿!”凤曦和哈哈一笑,跟着跃了进去。

莫无没有出手,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握着剑,脚下躺着晶晶,紧紧闭着眼睛,嘴角一片青紫,显然吃了不少苦头。

凤曦和拱了拱手:“佩服,这样的机会,是我就不会错过。”

莫无没有答话,一脸倨傲和不屑。

“放开她!”龙晴手里的吴钩剑竟然在微微颤抖。

莫无开口道:“条件。”

龙晴皱眉:“说!”

莫无冷冷提起剑:“你退开,我受人之托,要和这个人动手,是死是活,你不许多管。”他的剑尖,竟然是指向凤曦和的。

这回连凤曦和也大吃一惊:“你说谁……我?”

莫无没有回话,显然懒得多说一个字。

龙晴的脸色由红转白,由白转青,却终于垂下剑,低声狠狠道:“好吧,凤曦和,这个人柿子拣软的掐,你去吧。”

此处不过丈许方圆,凤曦和左右看了看,无奈之极:“好,我答应你,莫先生,你我出去动手,免得滥杀无辜,如何?”

莫无点头:“好。”他一手抱起晶晶,龙凤二人不禁失笑——莫无竟然也没有准备食物。

凤曦和觉得这位剑公子武功虽是绝顶,但行事之乖张孤僻,当真和龙晴有的一拼。他微笑:“好极,莫先生果然快人,晴儿,你先出去。”

龙晴虽然一千一万个不甘心,还是当先一步,退了出去。

凤曦和一指洞口:“莫先生,请。”

莫无点了点头,竟然背对着洞口退了出去——他毫不犹豫地将整个背后空门露给龙晴,似乎毫不担心她会出手。

这种一派古板孤僻的剑客,当真布得出这样的局?凤曦和苦笑着摇摇头,开始怀疑自己开始的论断,也跟着钻了出来。

远远的,一声马嘶,听来就在洞口,说不出的焦躁。

“是红袍!”龙晴惊喜地叫道,红袍不住踢着石头,竟然像是遇到什么凶险之极的事情。

就在这时,整个山洞忽然一震,不少钟乳石落在地上,龙晴惊呼起来:“糟了,难道是地震?”

一震之后,堵着洞口的大石似乎松动了些,拳头大的缝隙变成了海碗大小。

凤曦和脸色却变了,俯身摸起地上的手帕,才不过片刻功夫,硫磺的味道就浓烈到令人作呕。

“唔……好难闻的味道。”龙晴忽然明白过来,惊叫:“火山!是火山!”

他们的脚下,正是火山,适才的震动,不过是地下巨龙的轻轻咳嗽而已。

连莫无的脸色都变了,喃喃:“那个臭小子怎么挑了这么个鬼地方?”

“走!”凤曦和咬牙,一手提起一个雷家兄弟,向着洞口冲去。

奔至洞口,地上已经越来越多的水泡开始翻腾,刺鼻的气味开始漫布洞内,凤曦和叫道:“有毒!闭气!”然后撕下衣襟,堵住雷家兄弟口鼻,莫无连忙也扯下一块衣襟,照样堵住晶晶口鼻。

凤曦和当年总是以为自己离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”已经不远,现在才知道,山崩于前还有定力的,一定不是圣人就是白痴——他脸色已经变成惨白,这洞中赫然已是人间地狱,满是硫磺的水泡劈劈啪啪地作响,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,火山一动,他们便要在这里化为灰烟。

“你们俩听着,火山震动,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条生路——”凤曦和话音未落,山体又一次猛震起来,他放下雷家兄弟,双掌齐出,拍向大石。龙晴和莫无明白他的意思,也一起出手,三人六只手掌,全力击向石块。

整座山几乎都在摇晃,天地之威加上三人的合力,那块大石被震得一晃,向山下滚去,洞口豁然大开。

有时候最危急的情况,竟然就是生机的所在!

“快跑!”凤曦和第一个冲出洞口。

洞外的红袍几乎已经癫狂,动物对于这天地的剧变往往有反常的警醒。

龙晴一咬牙,将晶晶放在红袍背上,随手扯断缰绳,捆了个结实。

红袍打着转儿不肯离开,死活要和主人一起离开,龙晴发狠在马臀上用力一击,红袍吃痛之下,这才纵蹄飞奔而去。

“快!快!这火山!”凤曦和又一次抱起雷煦明的身子,却又发现莫无竟然抱起了雷煦阳,他们没有时间再说废话,发足向山下狂奔而去。

火山第三次震动起来,那地下沉睡的巨龙终于苏醒,岩洞喷出滚烫炽热的一股气体,在他们身后,百草不生。

一片的天昏地暗,脚下的焦土在微微抖动着,越抖越厉害,那条巨龙就快要破土而出。

在这天地之威下,三个武林高手,不过是三只仓猝逃命的蝼蚁。

忽地,又是一震,几乎可以感觉到脚下一颗恶魔的心脏在收缩。

数百丈开外,一点暗红升起,在混沌一片的天地中,如沉下地狱的落日又一次升起。转眼,暗红变成了鲜红的一线,天地的熔炉终于打开。

龙晴只觉得一只干燥而镇定的手握紧了她的,带着她,向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。

她已经失去了意志和判断,甚至不知道什么轻功和身法,只知道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跟上凤曦和——

就在他们身后,火山喷发了。

平静的山区忽然变成了恶魔的炼狱,火红的熔岩在他们身后不远流过,不动声色地毁去了一切可能的存活。

大团的火山灰随着地下的喘息喷发,那热气是致命的。

“停!停!”好容易奔出喷发的正面,龙晴忽然站直了身子,拼命地喘息,“不行了,再跑我要断气了。”

凤曦和急急调理着内息,一边回过头,打量着可能的生机。

他们的左侧本来是一汪小小的湖泊,现在却几乎成了魑魅魍魉的晚宴,湖水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,刺鼻的硫磺气体泛出水面,变成了昏黄的一片。无数小鱼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,肚皮刺眼的白。几只尚且存活的大鱼竞相向岸上跳去,只是没有几跳,也便没了性命。

“不好!”凤曦和忽然大惊失色——山巅上,一团殷红巨大的球体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滑落,无数的火山灰与热气纠缠成团,那已经不是生灵可以逃脱的速度。

龙晴拔腿就要跑,凤曦和却抓着她的手,喝道:“闭眼!屏住呼吸!”

他已经来不及做出别的反应,扯着龙晴跃进了密布着死亡阴影的水中,耳边是静静的,顿挫的气泡暴烈声,搜索着任何活的、可以摧残的生命。

滚热,但尚不沸腾,龙晴闭目缩在水里,偶尔有硬物撞到身子,想必是毒死的尸首。

皮肤一片火辣辣的疼,她强自运气驱逐毒气,但坠入地狱一样恐惧无法驱逐。龙晴忽然心一横,便要浮出水面,身边的凤曦和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动向,压着她的脖子用力一按,接着顺势将她搂在怀里——几乎在同时,她感觉到一片黑暗掠过湖面,本来就热的水立即又滚烫起来。

那一刻是如何的感受呢,脚下是虚空,身畔的热流,头顶是死亡的阴影,唯有一只手紧紧拉着她的手,另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脖颈。

那只手忽然一松,凤曦和已扯着她爬上岸去,接着第二次跳下水,将雷煦明捞了上来。

龙晴究竟是女孩子,心理承受几乎已经到了极限,用力喘着气,接近虚脱。

凤曦和摸了摸她的头发,见她脸上的皮肤都有些红肿溃烂,苦笑:“好好的人中龙凤,这回变成了水里的龟鳖啦。”

“呸!”龙晴有气无力地打落他的手,“什么水里龟鳖?你难道没有听说过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么?”

凤曦和微微一笑,也倒在地上喘着粗气:“做不到相忘于江湖,还不如相濡以沫的好。晴儿,能活着就不错啦,千年王八万年龟,总好过烧糊了的龙凤。”

他们几乎都没有力量再动一动脚步,但还有着斗嘴调笑的心情。

“啊……啊——”忽然,一声惨叫从身旁传来。雷煦明仅剩的左手在自己脸上抓着,竟然已经醒来。他在水中没有法子运气,凤曦和伸手去拦龙晴的时候自然放开了他的口鼻,那一刻他灌下不少湖水……而且,睁开了眼睛。

他的眼睛已经盲了,红烂得流下脓水,口中绝望而痛楚地大叫。

“煦明!煦明!”凤曦和一把抓住他的左手,沉声道:“你别乱动,我们回去救你。”

龙晴站起来,“快些走吧,这里到处都是毒气,我胸口已经开始恶心。”

“走——”凤曦和一把抱起雷煦明。

雷煦明却生生推开他的手,“五爷……我们对不起你,我们本来只是想尽份孝心……小心苏旷……”他一边说,一边慌乱地向后挣扎,一翻身,却第二次落入湖水之中。

那湖水沸腾地更是厉害,雷煦明似乎还要喊叫,但嘴里冒出几个气泡,眨眼间,就不见了。

龙晴见凤曦和目眦尽裂,知道他第二个动作就是要下水救人,死死扯着他胳膊向外拖去,叫道:“凤曦和,不许做傻事!快走啊,再来那样一团东西,咱们都没命啦!”

凤曦和只冲动了片刻,便立时警醒,默然转身离去,只是眼中已有泪光闪动。

好在这只是小火山轻轻的一个喷嚏,稍做喷发,便又安静了下来。只是这已经让两人九死一生,险些丢了性命。

一路缓缓下山,回去的道路比来时漫长了许多。

龙晴虽恨极了雷家兄弟,却终于一句话都没有说,只默默祈祷,盼红袍可以载着晶晶脱离险境,回到曼陀山。

“雷家兄弟,并非你想象中的穷凶极恶。”凤曦和终于还是开口了。

“金雕马帮当年确实凶恶,他们的帮主更是闻风丧胆的魔头,因为背上文了一只巨大金雕,别人倒忘了他原本的名字,只叫他金雕……那一年,贡格尔草原下了一场暴雪,不少帐篷都塌了,牲畜死了无数。有些人饿到半死,明明看见冻死的牛羊就在几十步之外,偏偏就是走不出去,后来一横心走出去,就被风卷进雪堆,再也回不来。”

他口中随时淡淡十几个字,龙晴却可以想象当时情况的惨烈。

“不少马帮也断了粮食,我想,金雕马帮这样的帮派,极少抢劫粮草,多半是抓些女人,掳些财宝上山,想必当时情形也窘迫,倒是收服他们的大好时机,就带了些兄弟,冲去他们总舵。只是一上山,却……唉,当日的情景,我只怕此生难忘,金雕摆开酒席,将那些姿色平平的女人洗剥杀了,自己专拣心肝大嚼,那些没吃完的女人,就被活生生丢在门口,不到半刻功夫,就冻成僵尸,我一眼就能看见她们肚腹中的肠子,也是硬邦邦的戳出肚皮之外。

那时候雷煦明抢了个官家姑娘,玩了不少日子,那姑娘就怀了他的孩子。金雕忽发奇想,要剖出胎儿下酒。雷煦明本来也是铁石心肠,偏偏拼了性命,说是决不许自己的孩儿被当成畜生吃了。他哪里是金雕的对手?被活生生吊在门外,要当着他的面,剖出孩儿下油锅——还好,还好,我即时赶到了。

那天我们有一场大战,杀了一天一夜,总算除尽金雕和他的一帮死党。但是救下那个姑娘的时候……因为在冰天雪地绑了太久,人虽然救了回来,孩子却没了。她醒过来之后,抽了雷煦明一个耳光,就、就一头撞死在冰柱上。

雷煦明哭了好久,指天发誓一辈子不碰女人,那时我对他就是嫌恶,也没什么用心。后来金雕马帮的人跟了我,自然收敛了过去的行径,一直到有一天,他们去截一路富商,见那随行的女孩儿生得标志,就又犯了老毛病。雷煦明忽然翻起脸,不许他们动那女孩儿一根寒毛,只是他一个人,怎么也不是十几个人的对手,被痛打了一顿,扔在一边。那些人旧日狂性大发,抓了那女孩儿,偏要逗逗雷煦明,就把他们俩剥了个干净,灌了春酒,凑成一堆,要看他撑得住,撑不住。雷煦明忽然大叫一声,他喊——“我就算不做男人,也非做一回人不可”,他、他当着过去兄弟的面,把自己那玩意儿活生生砍了下来。

马帮那群人被吓傻了,终于放了那女孩儿一条生路……雷煦明算是命大,终于又活了回来。

龙晴……你看,他是个该死的男人,也做错过许多事,只是,终于做对了一桩,是不是?从那以后,我信得过他,抢晶晶这种事他或者有份,但是带着珠宝私逃,雷煦明,他做不出来。”

凤曦和的声音一直平静,但却是压抑之极的平静,龙晴看着他,平日俊秀丰美的脸庞也被湖水浸泡的红肿一片,眼光却哀恸而沉定。龙晴咬了咬牙:“凤曦和,是我错了……我,我也信他就是。”

二人两两对望,只觉得对方灰头土脸,遍体鳞伤,但生平却从来没有如此之美过。

五.诡异的交锋

四声吟

可勘英雄重惺惺

生死何足道与君

阴阳正邪

黑白泾渭

一战自分明

一路磕磕碰碰,拖拖拉拉,总算又遥遥可见红山巨岩暗红魁伟的影子。

“总算到家了。”凤曦和长长出了口气,“不知莫无他们逃出来没有。”

一提到莫无,龙晴面上的神色顿时有些不善起来,冷冷地哼了一声。

只是,她的冷哼忽然变做了惊喜,手向前一指:“啊,你看,晶晶——”

山脚下,少年丹东翘首而立,怀里横托着的少女,正是晶晶,一看见龙凤二人,他立即又是惊喜又是交集地挥起手来,“五爷!五爷!晶晶姑娘回来了,被大红马带回来啦!”他嘴里喊着五爷,一双眼却期盼万分地望着龙晴。

龙晴急忙冲上前去,一把抢过晶晶,只见她也已经醒来,只是身子还不能动弹,口中也不能言语,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惊喜,又好像焦躁地想要说些什么。

“姑娘,你看,晶晶回来了,我家表少爷——”丹东果然三句不离本行。

“晶晶身上点穴的手法,倒是和雷家兄弟身上如出一辙。”凤曦和也走了过来,细细打量丹东,似乎在挑选着措辞——“丹东,你表少爷,究竟——”

晶晶睁着眼睛,只是不能动弹,眼里的焦躁更盛,龙晴心里忽然如白光一闪——红袍在哪里?红袍又为什么不回曼陀山?偏偏要来红山?她一时想不清其中关由,只是女子特有的一种感觉似乎在昭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,她猛然抬头招呼:“凤——”

几乎就在她抬头的瞬间,丹东袖中忽然滑出一柄匕首,狠狠刺入了凤曦和的小腹。

龙晴狂吼一声,几乎同时一掌挥出,丹东左掌与龙晴一对,咯噔噔连退三步——龙晴一番苦战,实力自然要打一个大大的折扣,但是丹东竟然接得下她全力的一掌,这份功力,又哪里像一个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年?

来不及再出手,龙晴连忙回头望去,凤曦和满脸的惊异,已缓缓栽倒在地上。

他已经开始提防苏旷,却忘了防范这个孩子——他似乎死也不信,这个在红山脚下长跪不起的少年,竟有如此的城府和武功,目光如炬的凤曦和,终于也看走了眼。

只是有些失误,一次,已是致命的。

创!龙晴反手,吴钩剑已在掌中,凤曦和的倒下如同金针刺穴,令她顿时又抖擞起来,凛声问,“你们究竟是什么人?”

丹东手中是一柄二指宽,一尺长的匕首,几滴鲜血犹自挂刃,他微微一笑:“代天巡狩,清除匪类之人。”

龙晴冷笑:“原来是朝廷的鹰犬,莫无呢?苏旷呢?既然来了,就一起见个真章吧。”

丹东倒也不以为忤,朗声道: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,莫先生,苏兄,龙姑娘见召,你们就出来吧。”

龙晴几乎是倒抽一口冷气——乱石丛中苏旷缓缓站起身来,抱了抱拳,缓步走来。他低声对丹东道,“莫先生不肯乘人之危,已经走了。”又笑吟吟对龙晴道:“铁敖先生门下苏旷、方丹峰,见过萧门龙姑娘。”

萧门龙姑娘,龙晴只觉得一阵热血就向头上涌,要冷静要冷静,她对自己喃喃说。

原来这个看上去人事不懂的公子爷儿竟然是九城总捕头铁敖的弟子,自己的师承来历也早就被看透。她不是凤曦和,不是那种从小就在江湖闯荡,历尽艰辛的人,真正的出生入死,她经历的不多,而像现在这样的绝对劣势,她还是第一次遇到——从火山逃出命来,她确实已经筋疲力尽,而面前两个人气定神闲,看上去倒是有了十成十的把握。更重要的是,这里距离红山总舵不过百步之遥,而凤曦和的手下却都未曾露面,他们莫非已经遇到了不测?

一念及此,龙晴手心已经开始冒汗,忍不住去想——若是凤曦和,若是他遇到这种情形,又该怎么办?似乎采取任何的攻势都是多余,唯一的主动倒是——

看了看地上的凤曦和,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,龙晴反倒渐渐定了下来,誓死一搏,怕是眼前两人最喜欢看到的结局吧,而他们既然不动自己,多少对自己的师门还有几分顾忌。龙晴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中一掠而过,在苏方二人眼中,却只见她笑嘻嘻地抱剑而立,“二位大人就直说了吧,你们要怎么样?”

方丹峰眼中略有一丝惊讶:“凤曦和是朝中重犯,我们必要带他回去。龙姑娘若不插手,我们不愿冒犯。”

龙晴点点头,向右走了三步,索性坐了下来,一伸手,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
方丹峰本已真气运足全身,预备接下龙晴雷霆万钧的一击,只是她竟然就此跳出战局,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
看了看地上的凤曦和,方丹峰便有了主意,冷笑一声道,“五爷又何必装死?我刚才那一剑刺得虽然是要害,但以五爷的身手,一时半会儿,是死不了的吧?”说着,一脚向凤曦和肋下踢了过去,人之软肋本来就是空门,若凤曦和真是装死,必定没有不动的道理。

只听“喀喇”一响,凤曦和肋下一根肋骨已经断了,但身体僵硬,哪里有活人的样子?

方丹峰勉强笑笑,对苏旷道:“铁先生有过交代,只要把凤曦和的人头带回去,案子就算结了,苏旷,你上还是我上?”

苏旷看天:“当然是你了,我生性慈悲,见不得血。”

方丹峰“呸”地一啐,右手小银剑当空直落,向凤曦和颈上砍去,空中微微一顿,他斜斜瞥向龙晴,龙晴连挪动一下的意思也没有,只眨了眨眼,“我对死人从来没有兴趣。”

“哼——”方丹峰冷笑一声,一剑疾落,鲜血顿时四涌开来。

龙晴一直微笑着,只是在方丹峰剑锋落下的一刹那,她的三枚指甲一起陷入皮肉中,肌肉痉挛,鲜血如注,幸好本就红衣如火,外人一眼也瞧不出来。

刷——最后的关头,方丹峰改直劈为平削,带走了凤曦和从颈部到肩头的一块皮肉,人皮随着剑势飞向空中,如血红的蝶飞舞。

凤曦和还是僵硬不动地躺在地上,龙晴还是默默地观望,方丹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:“罢了,带回去验明正身。”

或许有活人的躯体可以经受这样的痛楚,只是,只怕没有活人的神经受得了如此打击吧。方丹峰终于伸出手,搭向凤曦和的脉搏。

“方大人,代我问候莫无,我和他的账,必有两清的一天,只盼你二位也可以容我一战。”龙晴叹了口气,一边站起身,一边还剑入鞘。

“放——”方丹峰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,凤曦和已经动了。他依旧卧在地上,只是双指骈出,向着方丹峰的心窝疾插过去,二人距离不过二尺,即便方丹峰来得及回剑削去他的手臂,也已经毙命当场。

几乎同时,背后一缕劲风已至,那一剑的速度,完美地诠释了孤注一掷。

龙晴的吴钩剑脱手而出,却不是向着方丹峰,而是苏旷。这一剑力道何其之急,苏旷几乎无路可退,只得硬生生一个铁板桥向下直倒,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,龙晴手中剑鞘直点向急闪的方丹峰的后背。

这几乎是龙凤二人合毕生之力的一击,方丹峰全力闪过凤曦和那势在必得的一指,背心却是一痛,巨大的力道透过躯体直达五脏,似乎整个胸腹都翻江倒海地扭曲起来。

“晴儿,到了这个田地,你下手竟然还留情么?”凤曦和双手齐出,已将方丹峰双臂一起拗断,又微笑着道:“做了这么些年捕快,你连直接斩断要犯四肢都不知道……咳咳,也算活该死在这里……咳咳……”

他一边说,嘴角鲜血一边涌出,小腹一剑,肋下一脚,都是致命的伤,若不是边上还有一个高深莫测的苏旷,他只怕当即也要倒下。

苏旷早已站起身来,但是方丹峰落入敌人手中,他一时也不敢扑上去,只叹气:“低估了龙姑娘,我们倒真是该死。”

“彼此彼此。”龙晴回头,直到此时,她才脸色惨白,一头冷汗——刚才,方丹峰眼里的怨毒丝毫不加掩饰,如果他们真的就这样砍下凤曦和的人头,余生,她何以自处?

苏旷缓缓道:“我本以为计划算无遗漏,我与丹峰一人潜入曼陀山,一人来骗凤曦和,适才情莫先生权做诱饵,没想到不等我们施毒,居然撞上了火山,也真是天助你们。”

龙晴立即明白过来,那洞口巨石上拳头大小的空隙是所为何来,也终于想通了红袍为什么会在红山。

“雷煦阳呢?”凤曦和沉声问道。

地上的方丹峰笑了起来:“作恶多端的匪类,自然是就地正法了。”接着努力直着腰,喊叫:“苏旷!拿下他们,不许因私废公!”地上的方丹峰眼里满是血丝,狰狞之极,让龙晴忍不住怀疑,这当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么?

苏旷缓缓走来,龙晴忍不住喝道:“站住!”

苏旷笑了:“龙姑娘,凤五爷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,我只要在这里多站一会儿,胜负就已经定了,是不是?”

龙晴冷笑:“大人神机妙算,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,那你就尽管站着吧,别忘了姿势优美些,我也饱饱眼福。”

“好利的一张口,只是龙姑娘心里也承认我说的是事实吧。”苏旷无奈摇摇头,觉得无论多么厉害的女人,说起话来总是蛮不讲理,他清清嗓子,决定直截了当谈条件:“你们放了这孩子,我留下,如何?”

龙晴和凤曦和对望一眼,这条件太优厚,优厚得怎么听怎么像假的。

“你他妈疯了?”方丹峰骂道。

苏旷瞪了他一眼:“出门时候大人怎么交代?你死在这里也算不上因公殉国,多嘴什么!”

方丹峰立即乖乖闭嘴。

苏旷又笑:“五爷,为了表示一下诚意,你可以先制住我,只不过……我要龙姑娘金口一诺。”

龙晴想也没想,脱口而出:“你放心,我一定放了姓方的,凤五若敢食言,我就和他翻脸。”

凤曦和忽然觉得一个性情太直爽的女人也麻烦。

凤曦和示意,龙晴小心翼翼走过去,反手点住苏旷的穴道。苏旷抱臂而立,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,一脸平和坦荡,目光却似乎深不可测。连凤曦和也不禁奇怪起来——他明明费尽心思才占了如此上风,为什么偏偏要束手就擒?

龙晴不待他指示,已经将方丹峰双臂安上,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:“滚吧小子,我知道你有骨气的很,爬也要爬回去报信的。”

方丹峰的伤也已经极重,跌跌撞撞向远方走去,脚步一行逶迤。

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,凤曦和已经仰天倒了下去,不偏不倚正向着龙晴的方向,龙晴只得一把接住,将他抱了起来,嘴里骂道:“死土匪,晕倒也不忘占人家便宜!”

六.一诺千金

五声吟

由来一诺贵千金

男儿自古当横行

十里平湖

一鸿踏处

千古响知音

推开寨门,龙晴松了口气,一路上她都在担心血流遍地的惨景,好在只是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,一眼望去,众人就如熟睡了一般。

她先一把将苏旷抛了进去,又缓缓将半死不活的晶晶平放在方桌上,这才四下打量,看将凤曦和放在什么地方疗伤。

苏旷人在地上,嘴里却不闲着,“龙姑娘你看,我们也并没斩尽杀绝是不是?多少还有几分讨价还价的余地。”

龙晴不理他,手下不停,将凤曦和断了的肋骨接好,又包扎了颈部的伤处,但是要处理小腹的伤口,却着实为难,那一剑刺得极深,恐怕已经伤及内脏,这并不是她就能料理的了。一念及此,龙晴已经开始犹豫着望向苏旷。

苏旷好整以暇,代龙晴说出她想问的话:“晶晶要我解穴,这里的人要我解毒,至于五爷的伤么,似乎也只有区区在下可以治,龙姑娘没有别的话要问,在下就要开条件来了。”

龙晴明白他的从容是从哪里来的了,点头:“你说。”

苏旷缓缓,“凤五爷手下一共一百三十六路大小马匪,一月之内,退出漠南草原。”

龙晴还来不及回复,凤曦和已经开口:“办不到,你死心吧。”他捂着腹部的伤口,缓缓坐起身子,转眼又是血流如注,“苏旷,你手里的筹码,不够分量,三个时辰之内,方圆五百里自然有人增援,至于剖腹疗伤,不才倒也学过几手。”

一直嬉皮笑脸的苏旷竟也吃了一惊,“你说什么?你要自己剖腹疗伤?”

凤曦和凝视着自己的伤口,眼光中有了狠意:“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受人胁迫。”

龙晴脸色一片黯然,好熟悉的话语,五年前的凤曦和也是这样又凶狠,又平淡地对她说,“晴儿,你要真想离开我,我不拦你,只是莫要用这种话威胁我,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受人胁迫——”她太了解眼前这个人,凤曦和太骄傲,容不得和人谈条件,无论是性命还是……爱情。

苏旷连连道:“等等,等等,俗话说得好,漫天要价,就地还钱,龙姑娘,五爷不喜欢谈条件,你谈不谈?”

龙晴一愣,“我,我也要退出漠南?”

苏旷声音里多了几分邪邪的暧昧,“那倒不必……只是,要我放晶晶不难,只要能一亲姑娘芳泽么,嘿嘿,嘿嘿……”

“你说什么?”龙晴已经跳了起来。

苏旷却半眯着眼睛,继续沉醉,“至于五爷和五爷的贵部……就要烦劳姑娘你……侍寝了。”

啪——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苏旷脸上,苏旷也不生气,只是口气里多了几分威胁,“如果龙姑娘你也是不谈条件的人,自然算我白说,只是姑娘若有意,就不要逼我再开别的价钱。”

龙晴抬起的手僵持在半空。

凤曦和怒道:“龙晴,你敢!”

龙晴的手收了回去,极妩媚的掠了掠发梢,回头叱道,“什么时候本姑娘做决定要你多事?”

苏旷笑了,“那,做不做?”

龙晴眼波一转,“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,只有傻子才不做。”

“成交。”苏旷道,“你解开我穴道,我来救人。”

龙晴迟疑,“你若出尔反尔呢?”

苏旷哈哈大笑:“凤曦和,你看看你,好好一个姑娘,被你调教的疑神疑鬼——”凤曦和第一次知道,原来有人比龙晴刁钻百倍,只是他平素的镇定似乎真的快被苏旷击溃,连声音也有了颤抖,“龙晴,你……敢!”

“龙姑娘,你心肠其实太软,知道么?”苏旷的眼睛明亮而狡黠,“刚才方丹峰背后空门大开,你随便什么招式都能要他的性命,偏偏只拍了他的穴道;我对你们何其不利,你偏偏又不肯点我的重穴……何必为了一个凤曦和,把自己扮成土匪头儿?”他忽然拍了拍手,站起身来。

龙晴的心沉了下去,一片冰冷。

苏旷走到凤曦和身边,随手点了他的穴道,看着他的眼睛,“凤五爷,你确实是人中之杰,可惜关心则乱,若没有龙姑娘在塞北,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你。”

他已完全反客为主。

龙晴情不自禁,后退了一步,右手握住了吴钩剑。

苏旷却只是伸出一只手,“刚才谈的条件还算数,龙姑娘,成交?”

龙晴用力咬着牙,伸出一只手,与他一握,只觉得苏旷掌心干燥而镇定,力道沉稳如山,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,“成交。”

凤曦和内室中伤药倒是琳琅满目,龙晴轻车熟路翻出瓶瓶罐罐无数,苏旷不由得满口称赞,“这小子必然是刀头滚大的,除了砍头,什么伤都能治。”他嘴里说着话,手下却不含糊,三下五除二已经把要用的器械备好,看着凤曦和,“要不要麻药?要的话,麻烦眨眨眼睛。”

凤曦和的眼睛已经瞪得很累了,一听他说话偏偏瞪得更圆。

“这是死鸭子嘴硬,噢噢,我倒是忘了,凤五爷可比关云长英雄多了,刚才还要自己动手来着。”苏旷一边说,一边一刀划开他的腹部。

凤曦和依旧瞪着眼睛,只是,他几乎没有看见苏旷,没有感到伤痛,只是盯着龙晴,那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来,龙晴几乎听见他的灵魂在喊——你敢!龙晴!你敢!龙晴!

龙晴只觉得脸颊一阵冰冷,这才发现已是泪流如注,她忽然哽咽,“苏旷你不是人,你要痛死他么?”

“是么?五爷?真的很痛么?”苏旷手里薄薄的刀片东戳西捣,指指腹部,又指指心口,“这里,还是这里?”

凤曦和浑然不觉,只是凶狠而霸道地盯着龙晴,哪里痛,一览无余。

“啧啧,晴儿啊,还没侍寝,怎么就红杏出墙了?”苏旷那声“晴儿”喊得惟妙惟肖,手下虽然麻利,但也极其粗鲁,扯出断裂的肠子缝合起来,“少在那儿眉目传情啊,不许叫我吃醋,我手一抖,他可就没命了……来来,瞧我忙得一头汗,快给我擦擦。”

龙晴慢慢走了过去,轻轻拭去苏旷额头汗珠,忽然低声:“我求你,求你放过他,苏旷,是你赢了,你想怎么样,就怎么样。”然后转头看着凤曦和,指了指胸口,“凤曦和,你好嘴硬,我这儿,也疼。”

凤曦和目中,一片血红。

苏旷终于低头,正了颜色,将凤曦和伤口缝好,涂上止血止痛的膏药,叹了口气:“你们啊,何必呢!龙晴,他刚才气血几乎已经凝滞,创口附近的血脉也被我强行封死,若不是靠一口怒气,恐怕已经驾鹤归西了。”

又撇撇嘴,看着凤曦和:“五爷,你至少还要静养三天才能运功调理内息,不想死最好就听话。”说着,一掌拍开他的穴道,捶着腰,懒懒散散走出门去。

龙晴和凤曦和依旧两两相望,谁也没有动弹半分。

凤曦和吃力地要坐起身子,道,“晴儿,来……”

龙晴连忙奔了过去,一把按住他,“你又要干什么?”

凤曦和伸手擦了擦她脸上泪水,“晴儿,五年前是我错了,对不起。”

五年前……凤曦和初识龙晴,两情相悦,带她回红山。其时凤曦和年少风流,又正是匪帮首脑,几乎隔三差五便有下属送上绝色美人,夜夜笙歌,好不快活。

龙晴上山之后,哪里忍得了这种男人,脸色便不好看起来。再加上凤曦和地盘越来越大,更有金雕一类下三滥的匪帮入伙,更令龙晴忍无可忍。

凤曦和其实尴尬之极,自从见到龙晴,他早已决心终身相爱,白头偕老,手下献上的女子也慢慢成了摆设。但是要他当着无数兄弟的面宣布从一而终,却无论如何拉不下脸来。一日照常恼怒之后,凤曦和忍不住怒道,我堂堂凤曦和,为了你连女人都不碰,难道留在屋里看看你也要吃醋?龙晴却冷眼道,你早就脏得让我恶心,还多说什么?凤曦和虽然暴怒,却还是软语——你只当给我留三分面子,除你之外,我绝不染指别的女人就是。龙晴只顾冷笑,少说废话,你再敢收一个女子,我这就下山,从此你姓凤的和我姓龙的便是路人!

凤曦和偏偏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威胁,一怒之下,索性一口把话说绝。龙晴何等火爆脾气?连夜便下山而去,再不回头。

凤曦和只道她小女孩儿脾气发作,过几天哄哄就好,哪知不久就听说龙晴占山为王,自立曼陀行宫,且时不时下山掳掠年轻男子回山侍寝。

从此,二人形同陌路,这口气一赌就是五年……

五年,凤曦和不再是昔日轻狂的少年,龙晴也不再是一派天真的少女,只是彼此心中的郁结愤懑却似乎与日俱增。

“晴儿……”凤曦和眼角终于有泪,“我错了……”

五年间并非没有相互打探,凤曦和知道龙晴所谓侍寝不过玩笑,龙晴也知道凤曦和当众弹刀立誓再不许掳掠一个女子上山,只是……若非今日情形,那句话,却是谁也说不出来。

“终于认错了么?”一日里目睹凤曦和几回死里逃生,龙晴也坚持不住昔日的骄傲,“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混帐东西!”

一把扯住龙晴的手,猛然坐起身子,重复着刚才用眼睛喊过无数遍的话,凤曦和终于颤声道:“不许去,晴儿!”

那一刻,天地玄黄。

龙晴低头一看,魂飞魄散:“苏旷苏旷!他伤口流血了!”

“好啦,你兄弟的毒解了,晶晶那丫头一会儿就活蹦乱跳——”苏旷拍着双手,“喏,我说的话可是都做到了,龙晴看你的了……”他嘻嘻笑着走到一脸怒意的凤曦和面前,伸手要看他伤口,“不要命了么,这么大动作?”

凤曦和啪地打开他的手,冷冷道:“我跟你回去。”

苏旷歪头:“你这话当真?”

凤曦和沉声道:“我跟你回去伏法,一路之上,自然叫我兄弟不许拦截。”

苏旷忍不住:“你宁可和我回去,也不肯退出漠南?”

凤曦和也微微一笑:“我兄弟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,去漠北,你要他们喝西北风么?苏旷,你也是公门的人,少婆婆妈妈。”

苏旷出了口气,他和凤曦和都明白,想越过千里草原,带凤五爷回京复命,几乎就是妄想,但若有了凤曦和这句话,一切都不一样。

苏旷伸出单掌,“你可想明白了?你知道你是什么罪名?”

龙晴一把握住凤曦和的双手:“你疯了!”

凤曦和轻轻挣出手来,“晴儿,你还当我是男人么?”当空一击,清脆响亮。

一切已成定局。

“大人,什么时候起身?”凤曦和仰首,目光沉静。

苏旷叹气:“既然有你这句话,什么时候都是一样,过三天吧,我不想你死在路上……呵,五爷,你们聚聚吧,以你的名头,只怕回京就是凌迟处死。”

他似乎也开不出玩笑,伸手为凤曦和止了血,长叹一声,匆匆离去。

龙晴痴痴望着凤曦和,心碎若琉璃,忽然叫道:“我们走好不好?跟我回江南,回师父那里,没有人找得到我们!”

一手扶着龙晴的肩头,一步一步捱到窗前,推开窗,万里苍茫。

凤曦和指着天边:“晴儿你看,这里就是草原,草原上的男人命贱,话不贱。苏旷他刚才随时都能要了我的命,我要是背信弃义,恐怕被天地所不容……喂喂,你哭什么,亏你还假冒了五年的马匪,难道不知道做这一行,本来就是要随时掉脑袋的么?”

龙晴一字字:“我没有假冒,杀人放火的事我也做了,我陪你。”

凤曦和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:“傻丫头,你那点事儿算什么?那些都摆不平,你当我这声五爷,别人是叫着好玩的?更何况萧茗的徒弟,铁敖多少要给三分面子。我去了之后,你还要照顾你那群妹妹……带她们回江南吧,这里太冷,太空阔,不是女孩子应该在的地方。”

原来这些年来,她恣意妄为的每一件事,他都一一为她料理了后账。只有这一次,他也摆不平了,于是把命搭了进来。

龙晴本以为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那个曾经寻欢作乐的男人,只是这一刻,内心最柔弱的地方已被触痛。

“姐姐——”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,龙晴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,一个身子已经扑进怀抱中,晶晶哭得肝肠寸断,“姐姐——”

“晶晶,他们有没有欺负你?你有没有受伤?”用力把橡皮糖从身上扯下来,龙晴细细检查着晶晶的四肢。

“没有没有,那个丹东本来要砍掉我的手,苏旷救了我……姐姐,苏旷是好人吗?”姐姐抽抽搭搭,趁着龙晴发愣,又一次扑进她怀里。

凤曦和替龙晴回答:“差不多算个好人吧。”

晶晶这才看见一边的凤曦和,一愣,“五……五爷?”

龙晴含泪笑:“喊姐夫,晶晶。”

晶晶忍不住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,用力摇晃凤曦和的肩膀:“姐夫——你们和好啦?”

凤曦和脸色一动,浑身的伤口又一次裂开。

晶晶吓了一跳,龙晴拉住她,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竹牌:“晶晶,你长大了,姐姐有件事要交代你。”

晶晶点头。

龙晴把牌子塞进她怀中,“这件事很麻烦,很辛苦,你明白么?你回山去,带着姐妹们去江南,到太湖边竹林里找萧茗,那里有一个很和蔼的伯伯,还有三个姐妹,你把牌子给他们,他们会明白的……”

晶晶终于听明白了,龙姐姐拐弯抹角一大通,总之是不要她们了,忍不住插嘴:“姐姐……你呢?”

龙晴起身,拉住凤曦和的手:“姐姐年纪大了,该嫁人了。”

原本以为晶晶一定会大哭大叫,但她愣了许久,终于拍手笑了起来:“姐姐放心,我们也长大了,会自己照顾自己。”

龙晴竭力忍住想哭的冲动——这群孩子这么小,武功又不济,万里迢迢,怕是要吃许多苦头吧?

晶晶微笑着拉住龙晴的手:“姐姐,你以为我们都是小孩子么?只是姐姐你天天那么寂寞,我们才要逗你开心啊。现在你有姐夫了,我们也要去走我们的路,将来也侠仗义,和姐姐一样。”

原来这五年,并不是她在照顾这群孩子,而是这群妹妹在心疼着她。看着晶晶,龙晴终于微笑,摸了摸她的头发,十四岁,快要十五岁了,自己也是在这个年纪只身离开家,去寻找自由的啊。

“我去了姐姐,送她们到江南,我再来看你!”晶晶欢天喜地地跑了,在她,还不知道“江南”究竟是如何的距离。

凤曦和拉住龙晴,“我这就派人通知中原的兄弟沿途保护。”

龙晴回头,笑笑,“是啊,你这土匪头儿做不了几天啦,还有什么善事赶快做——”说到最后,她竟然有些哽咽。

“说得好!”凤曦和一手拉着龙晴,向外走去,地上的兄弟们有些已经呻吟着转醒,要拼命直起身子向他行礼,凤曦和却只是向着坐在一边品茶的苏旷道:“我带晴儿出去一下,明天日落前回来,你若是不放心——”

苏旷做了个请便的手势:“我再放心不过,凤五爷就算能背信弃义,也受不了欠账不还。”

凤曦和哈哈一笑,颇有些苍凉。

抱了抱拳,转身向着远方一线蔚蓝走去。

苏旷、龙晴都知道他要去哪里——

达里湖,天鹅飞起的地方。

七.盗亦有道

六声吟

平生我意自孤行

长梦执着不复醒

恨天无柱

恨地无环

忍负一片心

达里湖如一整块净蓝色的琉璃,一阵微风过处,分不清哪里是湖水,哪里是蓝天,哪里是白云,哪里是天鹅。远处天鹅成双成对,翩翩飞过,好像整个蓝天都被它们羽翼占有,看得人又惬意,又羡慕。

凤曦和躺在地上,对着蓝天喊着:“老天爷——你今天要是敢下雨,我做鬼也不放过你!”

龙晴已是一件件地将身上衣物除了下来,脸上的神情又温柔,又悲伤。

凤曦和吓了一跳:“你要干什么?欺负我身上有伤?”

龙晴呸了一声:“废话,你带我来要干什么?”她的脸已经开始红了,手停在最后一层壁垒之上,不知要不要继续。

凤曦和嘻嘻一笑:“我带你来看天鹅啊,人生匆匆,难得对着如此湖光山色,你怎么如此没有情趣?”

龙晴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,轻声道:“少废话……来啊,抱着我。”

凤曦和不理她,把地上的衣裳丢了过去,“快穿上,湖边风大。”

若是平日,龙晴恐怕已经动手了,她咬了咬牙,走到凤曦和身边,躺下,轻轻抱住他的脖子,颤声:“你……”

凤曦和拍了拍她的后背:“乖乖穿上衣服,陪我说说话,好不好?”

龙晴恼羞成怒,本色毕露,直视着凤曦和的眼睛:“你明明在躲我,凤曦和,你他妈就不能主动一回么?”

凤曦和苦笑:“龙姑娘啊,你他妈就不能别老是一脑子男盗女娼的么?”

这个“男盗女娼”倒是浑然天成,龙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眼里一片盈盈。

凤曦和轻轻抹去她的眼泪,压低了声音,“晴儿,不许哭,你要是再敢哭,我就——”

“就什么?”龙晴的身躯滚烫,贴得更近。

凤曦和坏笑:“你要是再哭,到时候我也哭,叫天下人耻笑漠南凤五是个孬种,害你也没面子。”

这句话不说还好,一说出来,龙晴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,一边哭一边怒骂:“凤曦和,你怎么就不能要了我呢?”

凤曦和一把推开她,也怒道:“你淫词滥调看多了?我现在要你就是个畜生,龙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脑子?”他一把捡起衣裳,丢在龙晴身上,“你非要逼我现在就跟姓苏的走?”

龙晴被他推的一个踉跄,站起身来,猛一抬头:“随你,你活该!”

凤曦和懒洋洋转过身子:“快穿快穿,少在那儿装傻,我喜欢的晴儿不兴哭哭啼啼。”他的声音里满是微笑,手指却颤抖着抓紧草地,一手惨绿。

龙晴终于衣冠楚楚地坐下,颇有些泄气,“那好吧,说,你拉我来干什么,别告诉你只是为了叙旧。”

凤曦和正色:“晴儿,能不能告诉我,莫无的事情?”

龙晴一怔,转眼已经明白,“你要在临走替我料理他?”

凤曦和点头,“这个人剑法绝不在你之下,我不放心。”

龙晴忍不住又想嘲笑:“苏旷可还在你家守着呢。”

凤曦和目光有了些凌厉之色,“我欠他一条命,还他就是。但在这块地方,别说他区区一个人,就算朝廷千军万马齐至,凤某何惧?”

“好威风!好霸道!”龙晴鼓掌,“只是,凤曦和,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么?你太霸道,总是想替我把什么都安排好,我担待不起——我和莫无的恩怨是我的家事,与你无关。”

凤曦和看着她,眼里的凌厉一丝丝化作温柔:“那好,晴儿,就算我临走的时候求你,我想知道你的事情,不想带着一脑子胡思乱想见阎王爷……我不插手,只想听听,好不好?”

提起莫无,龙晴的神色黯淡了,半晌,她缓缓开口道:“他是我爹的好兄弟,只是我爹的死,却和他脱不了干系……”

“我爹的名讳是龙铮,铁骨铮铮的铮。

二十余年前的江湖,有“醉翁茗客剑公子”之说,我爹便是醉翁,与师父萧茗,剑公子莫无鼎足而三,偏偏又是……极好的兄弟。但是后来,慢慢有了变化,我爹娶了我娘,师父也有了心上人,三个人原本的亲密无间便有了些不对。爹娘和师父一心归隐田园,不问江湖事,但是莫无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,哪里能忍住性子?就一个人带剑上了京师,要一会天下的高手,据说,就这么结识了铁敖,引为生死之交。”

一旁的凤曦和忍不住插嘴:“你是说,十六岁?”

龙晴点头:“莫无本来就是不世出的天才,若不是中间十年弃剑,恐怕今日你我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……算了,我继续说。”

“我爹爹妈妈隐居在太湖之中的芙蓉庄上,师父师母,呃,那时候还不是师母呢,就住在隔壁的竹林之中,快活似神仙。只是……我娘,还是有了麻烦。要说起来,我这个马匪也算家族渊源,我娘认识我爹爹之前,本就是道上出了名的独行盗,也做过几桩惊天动地的案子,洗手归田之后,依旧有许多人不放过她,里面就有当年的铁面名捕。他带人纠缠我爹娘几次,偏偏又不是他的对手,就设下圈套,以我娘昔日兄弟为饵,要诱她入彀。”

“听师父说,我娘也是火爆义气的人物,一怒之下真的翻出旧日行头,要夜闯金陵府救人。我爹忽然发觉娘亲不见,就急匆匆把我托付给了师父,前去救人,但终归还是迟了一步,娘她自知无路闯出重围,又被兄弟误会,竟然横剑自尽了。等到爹爹赶去金陵府,却……却看见了莫无。那时候他们已经四五年未曾见面,我爹便以为莫无勾结了官府,谋害娘亲,一怒之下,便和他割袍断义。谁知莫无死命拦着爹爹,不许他杀铁敖复仇,我爹只好和莫无苦战,结果,铁敖已经走了,还搬来救兵……金陵官兵合力围杀我爹,莫无却死命替爹爹杀开一条血路,带着我娘的尸身逃出城外之后,他跪下道,铁敖是他生平唯一好友,为人刚正不阿,毫无私心,爹爹若要怪罪,就请杀了他为嫂子报仇……”

“爹爹他,又如何对兄弟下手?这时师父师娘带着我赶到,爹爹只看了我一眼,就把我和吴钩剑一起托给师父……然后……然后……他老人家,也自尽了。莫无羞愧之下,便也要横刀自尽,被师父拦了下来,他立誓终身不再用剑,从此一走了之。听师父说,那晚我哭得厉害极了……从那之后,我再没有哭过,一直到,到今天。”

凤曦和紧紧握了龙晴的手,喃喃:“晴儿……”

龙晴苦笑:“只是谢天谢地,我总算有个温和大度的师父,姐妹四个里面,他督促我习武最严,也最担心。他不瞒我,原原本本告诉一切,叫我自己决定自己的路,是活在复仇的阴影里,还是走出去。”

凤曦和道:“萧前辈的胸襟气度,我佩服得很,有机会真要——”只是一言至此,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又硬生生咽了回去。

龙晴道:“师父告诉我,我爹娘之死,虽然和莫无有关,但是却并非全是他的责任。我爹若活着,也一定不希望我去找莫无报仇,他说……好朋友之间,只有误会,却没有仇恨,无论如何的伤人,终归还是会百倍自伤,莫无弃剑十年,心中痛楚,未必在我之下。我听了师父的话,渐渐打消了报仇的念头……直到五年前,听说铁面捕头竟然又找了莫无,要他拔剑重出江湖——那个铁面捕头、莫无竟然又和他在一起,你叫我如何不怒?偏偏师父日日劝我放开怀抱,我一时无法自处,便一个人到了塞北……后来的事,你都知道了。”

凤曦和一惊:“那个铁面,莫非就是?”

龙晴苦笑一声:“就是苏旷口里说的师父,天下第一名捕,铁敖。”她轻轻用手抚过凤曦和的眉骨,声音低沉,“曦和,你说,我还回得去江南么?”

“这倒真成了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了。”凤曦和轻轻将龙晴揽在怀里,一时竟也无语,半晌,才笑道:“莫无弃剑十年,居然又再出山——他们究竟要做什么?居然第一个拿我开刀,嘿嘿,晴儿,我这一死,也不算委屈了。”

龙晴恼了:“你就不能不去送死?”

凤曦和低头,在她泪上轻啄一记:“一诺千钧,盗亦有道。”

如果可以并肩,无忧无虑地躺在湖畔的草地上,天鹅飞过的刹那,就是地老天荒。

龙晴倚在凤曦和没有受伤的左臂,闭着眼睛,死活不愿意睁开,凤曦和轻轻一抽胳膊,她又无赖兮兮地向里滚了一滚,“别动,我睡会儿。”

第二次抽动胳膊,龙晴眼睛闭得更紧:“不许乱动!”

凤曦和求饶:“姑奶奶,你换个地方好不好?我臂上有只小虫,快爬到你脸上了。”

龙晴的眼角一闪,泪水滑进耳朵里,自己的声音也嗡嗡起来:“就算有只老虎,我也不动!”

“唉……”凤曦和没了声音,只是缓缓伸出右手,一寸寸移过龙晴的面颊,倔犟的嘴角,僵硬的肩头,然后轻轻按在她背后的命门上,将一股柔和的内力递了过去。龙晴还没来得及反抗,便听他轻叹了一声:“那就多睡一会儿吧,等你醒过来,什么都好了。”

要醒过来,要醒过来,一个声音在脑子里高叫,天杀的凤曦和,又自以为是的乱安排!而深沉的睡意却慢慢淹没了意识,夸父追着最后一丝微光,奔逐到筋疲力尽,他对着将沉的落日高吼——

不行,我不许你这样沦陷!

醒过来!

醒过来的时候,落日俨然西斜,不知昏昏沉沉睡去了多少个时辰,龙晴二话不说,向着红山飞奔。

“哐啷”一脚踢开大门,龙晴就差须发怒张了,她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狂吼:“凤曦和呢?”

“五爷……五爷……”那正是凤曦和部下的陈主簿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
手边一人叫道:“五爷跟那个姓苏的走啦,临走的时候和咱们兄弟说,谁敢去救他,就是陷他于不义。”

龙晴愕然:“陷他……于不义?”

陈主簿忙点头:“五爷还交代,请龙姑娘暂为打理上下事务,等新瓢把子选出来再说。”

龙晴面上阴晴不定,似乎在犹豫着什么。

大厅之内,百余人一起跪下道:“夫人!”

龙晴忽然用力一拍桌子:“都给我起来!我是龙晴,不是凤夫人!我做事不用他姓凤的教!他说不许救就不许救?我呸,他算什么东西!你们说——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一样没少做,那么多女人也抢了,那么多金银财宝也抢了,再抢他个凤曦和算什么?”

陈主簿听得眼睛都在发直,本以为这位姑娘必定哭得梨花带雨,不当即晕倒已是万幸,却没料到她忽然火气冲天起来。在一旁小声提醒:“好好,龙姑娘,五爷交代,盗亦有道啊!”

“道个屁!”龙晴一把抽出吴钩剑来,“我们是马匪又不是强盗,不就是背信弃义么?背信弃义的算我龙晴好了,哪有这么多臭规矩?愿意救五爷的,爬起来跟我走!”

这话喊得众人一片沸腾,草原上的马匪本就是重义气,轻法度的亡命之徒,听龙晴这么大声一喊,连连叫起好来。

陈主簿本来受了凤曦和临行重托,此时却不知如何是好,他本想解释马匪和强盗实在是半斤八两,但是这姑奶奶一脸的杀气腾腾,他竟是一句也多不出话来。

奋力一挥剑,龙晴指着山下:“凤曦和说了,从今日起我就是塞北匪帮的总瓢把子,违令者,斩!”

“是!”齐齐的一声答应。

龙晴又令道:“传令下去,四面围击那个姓苏的,他们走了没多久,我就不信在这块地盘上,还能叫他跑了——”

凤曦和治下的力量第一次展现出来,几乎片刻之间,刀出鞘,人上马,齐刷刷的队列,虽然不过数百人,却宛如大军一般。

“飕——”

“飕——”

无数令箭向天直射而去,召集着无数潜藏在山林的马帮。

龙晴微微地眯起眼睛,打量着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,心中一声低叹——凤曦和,若没有你,这片草原怎么办,你真的要他们重新变成流匪,危害四方?

我没错,我没错!龙晴撮唇用力一声呼啸,红袍马绝尘而来。

“走——”她一跃上马,抽出鞍边的马鞭,指向遥远的东南方。

“轰——”远处忽然传来莫名的一声震响,低哑,但带着不可形容的威力。

马匪们面面相觑,陈主簿忽然喊了出来:“这是朝廷的红衣大炮啊!他们真的带兵来了——”

“无耻的苏旷!”龙晴一磕马腹,“分路出击!”

数百骑骏马从陡斜的山坡上冲了下来,扬起一路暗红尘埃。

八.狭路相逢

七声吟

北国风云踏地来

惊破天河波光影

策马不前

沉舟无后

踌躇将军令

苏旷坐在驭座上,不停地摇头晃脑以示哀叹:“做捕快做成我这样,还真是丢人,凤曦和,你一个命犯,大马金刀地躺在马车里,就不觉得害臊?哎,说你呢,别看了,她追不上来的。”

凤曦和偷偷从窗帘向后遥望的目光被人识破,不禁尴尬也笑:“大人,你期望的也不要太过分了,难不成你要我自己驾车到刑部,洗剥干净等你们开刀不成?”

“说的也是。”苏旷捧起酒囊,灌了一口,随手丢给凤曦和,“喏。”

凤曦和一甩手把酒囊丢了回去,“我身上有伤,不宜饮酒。”

苏旷不由得嘿嘿笑了,“啧啧,真新鲜,你跟我回去还不是要零剐碎剥?趁着好时候喝两口吧,过几天,就喝不成喽。”

凤曦和摇头:“送死那是五爷我讲义气,不是说就非得糟践自个儿的身子,再说万一忽然我想通了,要逃还来得及。”

“好好好。”苏旷忍不住冷笑,“这就叫,又当婊子,又立牌坊。”

凤曦和索性慢悠悠地躺下,顺便服下一颗药丸,也冷笑,“谁说婊子就不能立牌坊了?”

苏旷点点头,马鞭向前一指:“过了那里,就是官家的地方了,凤曦和,你要是想通了,还来得及。说真的,杀你我还真有点舍不得。”

凤曦和将胸前衣襟一撩,盖在脸上,“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,罢了罢了,苏旷,你尽你的本分好了,我小憩片刻,过了那片地方你再喊我。”

苏旷摇了摇头,转头要说什么,却终于只字未提,看着远方的天野一线,狠狠一甩鞭子,“驾!快快,驾!”声音里似乎有几分赞赏与惋惜。

只是,驭下的骏马却忽然长嘶一声,人立而起,似乎远方有什么东西惊吓了它。

本来口口声声闭目养神的凤曦和纵身而起,人已落在苏旷身边,盯着远方尘嚣喧阗,目光中已经有了怒色。

“凤曦和,不是我!”苏旷皱眉。

凤曦和眼中虽有戏谑,嘴却闭得更紧,右手在瞬间握拳,又终于放松——远方的马队一色镔铁外护,滚滚旗纛逆着千里草海流动的波浪而来,巨浪凌空,杀气腾腾。

以中华之地大物博,也只能有这样一支队伍,那就是北庭将军楚天河的部下,万里中原的屏障,北庭军。

楚天河的大名凤曦和早有耳闻,瓯脱之地,素来北方夷狄兵戈不断,而朝野上下,文臣惜财,武将惜命,唯有楚天河一心卫戍边防,抵挡着二十年来异族进犯。虽然他性情耿直,但军功实在了得,二十年间逐渐提拔,竟然也做到将军的位子。又因为他相貌生得奇异,少年便是白头,四十岁上一头乱发既白且粗,好似一头大蒜朝天,不少知交好友便戏称他为“楚蒜头”,这支堂堂的北庭军也就被人喊作了“蒜头军”。

北庭军素来延边守卫,极少与凤曦和为难,而且一旦有兵灾南下,往往倒是凤曦和的部下首当其冲,与军防通风报信,数年之间,与北庭军形成了共生共济之势。只是楚天河脾气也大得很,决不肯与马匪同流合污,是以五年来,凤曦和数次示好,却得不到这位蒜头大人一丝回应。虽是如此,凤曦和仍然颇为敬重这位楚将军,严令部下不得有扰他的治下,凤曦和与楚天河声威齐齐显赫,渐渐有了“塞外双和”的称誉。

只是这一次,北庭军的铁蹄,如何便踏到达里湖边?

转眼间,凤曦和与苏旷就双双明白了过来,大军正中,端坐着一名年过不惑的上将,生得威武雄奇,正是楚天河。而楚天河左侧,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,双目几乎喷出火来,不是方丹峰,又是谁来?

苏旷嘴里已经默默骂了方丹峰千遍万遍,既然方丹峰手持朝廷剿匪号令去求见楚天河,以蒜头军的忠勇,断无坐视不管的道理——但是,塞北匪帮已成气势,若当真和北庭军血拼,无异于中原自毁长城。

他用力扯了扯凤曦和的袖子,已经跳下马车,笑嘻嘻地迎了上去,老远便举手作揖:“小人苏旷,请楚将军钧安!”

楚天河最厌恶目无军纪之人,但是军纪偏偏又没有写明行军之时,外人不得打招呼,他便也爱答不理地“嗯”了一声。接着目光一扫,偏瞧见紧跟苏旷而来的凤曦和,楚天河眉头一皱,挥手喝令军伍停下,张嘴便要喝问。疾驰中的千军万马一起勒缰,这一顿比一动更显军威。

苏旷佯装没见,继续嘻嘻道:“将军神武威扬,小人仰慕已久,今日有幸得见,足慰平生。嘿嘿,将军身子安好,真是社稷之幸,万民之——”

“行了行了!”楚天河顺手将军盔摘下来,搔了搔他半秃的脑袋,回头,“丹峰啊,你说这、这、这油嘴滑舌的小子,就是你师兄?”

方丹峰脸上微微一红:“正是,苏师兄是先生的开山弟子。”

听说苏旷竟然是铁敖门下大弟子,楚天河才微露尊重之意,但是大军停顿此处,再也不能听他啰嗦客套,楚天河直接看着凤曦和,开口:“苏旷,这个人交给我,你先退下。”

“是是是……”苏旷又躬身:“将军英明威武,小人——”

楚天河不耐烦:“你走开就是了——”

苏旷终于直起腰:“将军英明威武,小人一向敬佩,只是,这个人,我万万交不得。”

楚天河万万想不到苏旷竟然敢抗令,怒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苏旷一双眼始终恭恭敬敬盯着地面,口里却坚决丝毫不肯让步:“小人受命于朝廷,要我便宜从事,于公,小人不受大人管辖;于私,我与凤曦和早有承诺在先,将他交给将军,用以围剿匪患这种事,小人不敢做。”

楚天河目光如虎:“你一个小小捕快,敢妄谈塞北匪患?”

苏旷低头低得久了,左右摇晃了一下脖子,又重新躬下身去——那个样子几乎就是在说,我谈了也谈了,你能拿我怎么办?

方丹峰忍不住提醒:“苏……苏师兄!”

苏旷似乎不知楚天河随时能要了他的性命一样,还是滔滔不绝:“小人斗胆,请将军班师,此时出兵剿匪,时机未到。”

楚天河本来还强行忍耐,此时终于怒道:“放肆!若不是看你是铁先生门下,我现在就把你踏成肉泥——滚开!”

苏旷喃喃道:“不滚开就要送命,滚开又要丢人,凤曦和啊凤曦和,你看看你这叫一个晦气。”

凤曦和终于忍不住笑笑,走上前去:“将军,最近大漠之中,狼烟四起,凤某倒也……嘿嘿,看见了。”

楚天河瞪眼:“你敢威胁我?”

凤曦和拍了拍苏旷的肩:“不敢,大人神威,擒获塞北匪首,首战告捷,可喜可贺。”

楚天河看看凤曦和,又瞧瞧苏旷,两个人竟然都是一脸轻松,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,偏偏攀比深沉似的谈笑自若。他点了点头,揉揉脑袋,挥手喝令:“来呀,带他回去,收兵!”

座前两名亲兵当即下马,向凤曦和走去。

苏旷身形一晃,便挡在他前面。凤曦和轻轻拨开他的肩膀,将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塞进他手中,小声说:“我要你陪命干什么?苏旷,咱们可两清了啊,不许再找我后账。”说罢,任凭那二人绑缚停当,带了回去。

方丹峰本欲与苏旷一同留下,却被苏旷挥手赶走,目送大军远去,苏旷立在当地,用力敲着额头,似乎要做出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。

只是他一个决定还没做完,远远的又有马蹄踏地的声响传来,虽比不上北庭军整齐肃穆,快速迅猛犹有过之,当先的正是一匹火红大马,龙晴一手高举马鞭,叫道:“苏旷——凤曦和呢?”

苏旷心中一喜,龙晴若真是早到半个时辰,只怕大势再也无法挽回,他双臂张开,拦在龙晴前方叫道:“龙姑娘留步——”

龙晴冷笑着勒马:“凤曦和呢?不是被你带回去复命了么?怎么落在北庭军手里?”

苏旷苦笑:“这个,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……”

龙晴懒得理她,又催马:“快走,他们去得不远,我们追——”

苏旷急了,闭着眼睛喊:“龙姑娘千万留步,你若要过去,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!”

龙晴哈哈一笑,一提马缰,直踏苏旷头顶。苏旷听得风声不好,连忙就地一滚,躲过马蹄。他这一下又狼狈又丢人,龙晴和群匪一起哈哈大笑起来。

苏旷灰头土脸地从无数马蹄之中保全性命,纵身一跃,左脚点上身边马首,借力又是一跃,竟以飞奔快马为桥,几个起落,又落在龙晴马前,他这手轻功一露,身边马匪再也不敢嘲笑。

苏旷举起手,叫道:“龙晴,无常刀在此,凤曦和有话要对你说!”

龙晴犹豫再三,终于停了下来:“什么?”

苏旷小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,一脸坚定。

龙晴咬了咬嘴唇:“你……我凭什么信你?”

苏旷却苦笑:“你们区区几百个人,去楚将军那里不外乎送死,我骗你有什么好处?对了……他还说……”

龙晴坐在马上,听苏旷声音越压越低,忍不住又附耳过去,离得更近一些。苏旷却忽然向前,在她颊边用力亲了一下,哈哈大笑,得意之极,纵身而起,抢下一匹快马,纵马而去。

龙晴又惊又怒,捂着脸颊呆了半晌,但还是回头,吩咐道:“安营扎寨,我们等苏旷的消息……姑且,信这个无赖一次吧。”

凤曦和装作无视面前那个一脸阴沉的少年,轻轻一股一股捏断手上的绑绳。

“你最好别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!”方丹峰冷冷笑了起来,缓缓伸手,扭断了凤曦和左肩的关节,又伸手向右肩扭去。

凤曦和忍痛:“原来堂堂捕快,也是滥用私刑之人,看来铁敖不过如此。”

方丹峰一怒,手上却缓了下来,“你敢羞辱我师父?”

凤曦和笑笑:“恐怕铁敖未必是你师父吧,不然当日你又何必喊苏旷做苏兄?啊哈,我明白了,定是你不遵守朝廷法纪,冷面铁先生怕折损了自己名头,不肯收你。”

方丹峰面上不由一红,苏旷所说正是他的心病,他自幼被铁敖收养,却迟迟未曾收入门下,一直以为毕生之恨。如此一来,欲待报复的手段却是一样都使不出来。

凤曦和知道激将法已经奏效,又道:“你若真要审我,至少应该穿上官服,拿出令信,录下口供,至于说到私刑逼供么,嘿嘿,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?”

方丹峰狠狠顿足:“你等着!”一转身便向外走去,脸色一片铁青。

凤曦和出了口气,右手一用力,捏碎了最后一股绑绳,忍痛用力一托左手,接上脱臼的手臂。他知道方丹峰转瞬即至,要离开便要尽快,又依样将绑绳做势缠在臂上,屏气等待方丹峰的二次到来。

门锁响处,方丹峰竟然当真更换服色,手持印信而来,冷冷道:“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
凤曦和低头:“看来我当真猜错,铁先生不肯收你,倒不是因为你不守法纪,怕是因为……”

方丹峰瞪眼:“什么?”

凤曦和抬头一笑:“因为你实在——太蠢了。”双手齐出,两股断绳一左一右缠向方丹峰两肋,方丹峰大惊急闪,凤曦和手中捏断的碎绳如满天花雨直打而出,弹指之间,右手也搭上了方丹峰胸口璇玑大穴。

看着方丹峰满脸的不忿,凤曦和声音带了些个轻佻:“小子,不给你留点教训,怕你低估塞北豪侠——”

“住手!”身后一个压低了的嗓音轻喝,“要走快走,还啰嗦什么?”

凤曦和回头一看,只见门口的三名守卫已经躺在地上,门口一人身着守卫服侍,正是苏旷。

“好,瞧在你面子上。”凤曦和随手剥下自己外衣,套在方丹峰身上,将他摆在墙角,纵身跃了出来,冲着苏旷跷了跷拇指。

“快走,你再不出来,龙晴就要发疯了。”

“龙晴?”凤曦和有些诧异于苏旷过于熟稔的口吻。

苏旷却眼观四路丝毫未曾觉察:“她答应我在五十里外等候,不过依我看,这位大小姐八成就在军营外面。”

“哼。”凤曦和冷冷应了一声,倒不是因为苏旷计算有误,只是因为苏旷所想竟然和他差不多。

“口令!”四名士兵迎面而来,前面两个多半是队长一类职务,看苏凤二人行踪诡异,喝问道。

苏旷双手分光错影,向左边二人直挥而去,那二人连忙举手相迎,还没喊出声来,苏旷的身形已经自二人之间穿过,双肘一撞,两人双双倒下。片刻之间手到功成,竟然没出半点声响,回头望去,只见凤曦和犹自站在原地不动,而面前两人已经被封了穴道,左边一个堪堪拔出一半刀来,右边一个却是嘴也没来得及张开。

苏旷暗自敬服,伸出五指一比,意思是:不愧是五爷。

只是下手虽快,忽然多出四个人的被点穴人的身子,行踪只怕就要暴露,二人都是久经历练,心念想通,向着西门营寨处奔去。

西门距离楚天河最近,但楚天河性子暴烈,不喜打扰,是以只有亲兵守着大帐,巡逻的卫兵反倒少了许多。

此时已是半夜时分,营里极是宁静,稍重一些的脚步也能听得清楚明白。忽听一声大喊:“走水啦——走水啦——”声调夸张凄厉,顿时一片小小喧嚣。

苏旷皱眉:“龙晴怎么如此俗套?这种雕虫小技早就用滥,反而坏事!”

果然,北庭军军纪俨然,名不虚传,有人开始大喝不许妄动,检点人数。

但是第二声长喝又传来了:“元帅遇刺了——”这次人数似乎多了许多,喊得又耸动,人影穿梭,竟然开始乱了起来。

东北角火光冲天,竟然真的有人放起火来,那里正是军粮重地,只听靴子一片乱响,战马长嘶,取兵刃取水桶的来往络绎不绝,一个军营已经热闹开来。

紧接着第三个方向骚动开来,又有人大呼:“要犯逃跑了——”

这声一喊,四面八方都喊了起来:

“走水啦——”

“逃跑了,快追快追!”

竟还有人别出心裁:“皇上驾崩——”

苏旷的脸色开始不好看起来,低声怒道:“你们这群乱党!”

凤曦和轻嗤一声:“天皇老子咱们也不管,何况一个没用的皇上?据说洛阳王当道,皇上驾崩也是迟早的事情。”

“你!”苏旷一掌挥出,凤曦和单肘飞起,驾住他的来势,低声:“非要在这里动手?”

苏旷寒着一张脸:“出去再说!”

苏旷明白,私放要犯,楚天河随时可以军法处置了他,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军营之中撒野,憋着一肚子气,等龙晴真闹个人仰马翻,趁乱逃了出去。很快,他就知道讽刺龙晴俗套是多么错误的一件事,龙晴似乎很快就发现了乱喊乱叫的乐趣,越诈唬越不成体统:

“观音菩萨显灵啦——”

“太上老君下凡啦——”

“打雷了——下雨了——”

“北国军打过来了,快上马!”

“有奸细——”

“大家不要上当,不许擅离职守!”

这一通喊,真是天下大乱,无数个帐篷里衣冠不整的士兵通通冲出,四下打探出了什么事情,有人上马,有人穿衣,有人点起火把,有人维持秩序,各种嘈杂喧嚣响成一片,火焰毕剥声,马嘶声,浇水声,金戈交鸣声,将官斥责声响成一片,又有人大肆讽刺漫骂,不少直性子士兵回起嘴来,一个北庭军的行营被搅得不成样子。

“不要乱动,回自己位子上!”面前一名将官匆匆斥责了苏凤二人一句,便向前走去。

正好一个士兵匆匆跑来禀告:“大……大人……要犯逃跑了……”

那军官被搅得头昏脑胀,一个耳光抽在士兵脸上:“这种无知谣言你也相信,给我回去待命,不许乱动!”

那士兵被抽得晕头晕脑,口中喃喃:“这……我亲眼看见的,怎么成谣言了?”

凤曦和一指制住他穴道,轻声笑了起来。这里离寨门不过数十丈,几个起落,便可以出去了。

只是,一个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:“凤五爷,你高兴得很哪!”

凤曦和正要出手,却见苏旷的脸色一片惨白,忽然跪倒在地,颤声:“师父……徒儿该死!”

凤曦和顿时心中雪亮,冷面铁敖竟然也到了塞北,他不敢再做停留,拍拍苏旷的肩,飞掠而去。

铁敖冷笑一声,“想走?”哪知人还没动,苏旷已经长身而起,挡在自己面前,“师父,容弟子一言!”

凤曦和身手何等利落?他这一挡,眨眼间人影已经不见,铁敖回头看着他,目光如电,竟似要盯进他骨头里一般,苏旷虽然天不怕地不怕,在师父眼皮底下做了这等事情,还是一头冷汗,身子一晃,二次跪倒地上。

铁敖回头道:“楚兄,我管教无力,让你见笑了。”

铁甲声动,楚天河稳步而出:“你放心,那些贼子跑不了多远。只是老铁啊,你这位高徒,哼——”

苏旷暗自心惊,不知楚天河做了什么布置手脚,心理估摸着凤曦和已经会上龙晴,暗自松了口气。

片刻功夫,军营中的混乱已经被制止,周围士兵手举火把列队而立,将一个跪倒的苏旷围在中间,火光映着铁衣,没的让人心寒。

铁敖咳嗽一声:“你不是有话要说么?说吧?”

苏旷不敢再嬉皮笑脸,垂首正色道:“弟子以为,北国夷狄虎视眈眈,此时若以北庭军之力剿匪,杀敌一千自损八百,恐怕……是亲者痛,仇者快,自毁长城。而且凤曦和一死,塞北数万匪众必然各自为营,又成当年流匪之势,到时候危害百姓,更——”

“无知妄言!”楚天河用力一挥胳膊,打断了他的话:“你年纪轻轻,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敢胡说。你可知道,北国军最近已有动作,转眼就要南下?”

苏旷抬起头,大惊:“啊——”

楚天河向前一步,略略低头,迫近苏旷,“小子,我问你,行军作战,劳师袭远,最怕的是什么?”

苏旷想了想,“寂寞,我觉得大军出征,最怕的是寂寞。”

“呸!”楚天河一口啐了出来:“铁敖,你教了个好少爷!”

苏旷低头不语,楚天河被他气得不轻,自己回答:“大军袭远,最怕的是粮草不继,后方不稳,去你妈的寂寞!”

苏旷终于心下明白过来,北庭军剿匪,原来乃是开战前的肃清之战,难怪楚天河亲自带兵出征。

一个声音插了过来,清越之极:“将军此言差矣,将军口口声声剿匪,不知匪从何来?若非苛政猛于恶虎,良民百姓为何做贼?大军北征,粮草不继,塞北苦寒贫瘠,难免有牧民作乱,将军剿匪,要剿到几时?”

楚天河一惊:“什么人?”

那人立在寨门之上,飘然若凌风:“阶下囚凤五,见过楚将军。苏旷,我答应你的五千两金子,即刻送去老地方,你好自为之——”

说罢,竟然一掠而去。

苏旷一愣,不知凤曦和为什么好端端陷害自己,虽说五千两黄金不过他随口一提,但是这数千人都听得明明白白,自己免不了要受一番审问,说不定还要吃皮肉之苦。

忽然,他一拳砸向地面,骂道:“杀千刀的凤曦和!我不就是亲了你老婆一下,乱吃什么飞醋!”

九.谁与争锋

八声吟

机关算尽半死生

铁马金鏖战昆仑

何以解铃

谁与争锋

铁骨烈铮铮

龙晴看见凤曦和第二次从北庭军营里全身而退,不禁欢呼起来:“你不要命了?”随手把无常刀递了过去,凤曦和接刀在手,一众马匪狂喜叫着:“五爷!”

凤曦和目光一扫,神色却凝重起来:“龙晴,怎么有兄弟受伤?”

适才龙晴领人闹事,北庭军未敢轻举妄动,但乱箭齐发之下,还是有十余人伤了头面四肢,一见凤曦和便退到人群之后,却还是被凤曦和一眼扫见。

龙晴讷讷:“既然夜闹军营,无人损折,已经……”

“胡说!”凤曦和一手扶起个断腿的青年,细细打量着他的伤势,利箭伤骨,只怕这辈子只能跛脚,他一个个打量过去,脸色越来越难看,终于回头怒喝:“龙晴!”

龙晴第一次隐忍不发,她也知凤曦和向来爱惜兄弟,这次看见兄弟们为救他受伤,心里自然过意不去,便耐了性子柔声道:“你能出来,已经是万幸,不如先回山寨再做打算……”

哪知凤曦和正在火头,依旧厉声厉色:“龙晴,你喜欢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,只是你听好了,从今以后,你要闹,闹你自己,不要拿我兄弟的性命寻开心——你看他们,他们以后如何——”

龙晴直盯着他,打断了凤曦和的说话,一字字道:“算我多事!”说罢,一转头跃上红袍马,恶狠狠一踢马腹,红袍极少遇到主子这般发怒,四蹄翻腾,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。

凤曦和这才自悔说话太重,但佳人已去,如之奈何?只得吩咐部下上马,回红山总舵而去。

适才的伤腿的青年凑上:“五爷……刚才龙姑娘吩咐我们不许靠近军帐,一个人去放火烧仓……五爷,龙姑娘对你,那是没得说啊。”

凤曦和苦笑着摆摆手,也不知怎么回事,一碰到龙晴与兄弟们摆在一起,多半就要怄气,他依稀觉察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,但是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。

极快的马蹄又踏地而来,凤曦和一喜:“晴儿!”只是他的目光顿时凝滞了——红袍远远飞奔而来,而马鞍上,已经少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儿。

几个下属还没看清,凤曦和已经纵身而起,落在红袍背上,用力一拨马首:“走!”

他不敢想象,什么事情,能让红袍空身而返。

看见龙晴完好无缺地半跪在地上,凤曦和立即松了口气,只是龙晴已经低声道:“别过来,地上有火雷!”她声音极轻,气息几乎未曾震动声带,似乎怕震动了右脚下的什么东西。

凤曦和一惊,弃马而下,只见龙晴的右脚虚踩在地上,将一根极细的弦线微微弯了下去,却又没有落实,不知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多久。

凤曦和反手赶开红袍,俯身下去,细细地,一层层拨开浮土——这个简单的动作,竟然让他满头是汗。

几乎可以想见龙晴当时的情景,一脚踩落,微有不对,立即顿在半空,然后踩也不是,放也不行,只得打发红袍出来报信。

凤曦和的手几乎轻柔到了极点,好像地下那枚火雷竟是梦中情人一般。好半天拨开土去,这才看清,火雷之上拉了一根绷弦,自左至右足足一丈,只要龙晴脚松开,顷刻便要爆炸。凤曦和随说见多识广,但终究未曾学过拆雷的活儿,好半天,才把一根引线轻轻掐断,却不知附近究竟可有其他埋伏,龙晴撤开脚后,究竟会不会再有动响。

“好险——”凤曦和一把抽出无常刀,轻轻割开龙晴的靴子,嘴里问:“你不是骑马过来的么?”

龙晴的腿已经酸麻到不堪,苦笑:“我心里烦,就下马牵了红袍走,红袍腿长,一步已经跨了过去——唉,你不知道我为了把这位大爷的蹄子挪回来费了多大力气!平时天天夸它通灵,现在才知道根本笨得像头猪。”远处的大红猪似乎知道主人在暗骂它,愤愤打了个响鼻。

凤曦和忍不住想笑,想着龙晴当时右脚不能使出丝毫力气,跪在地上握着红袍马蹄的模样。手上却毫不含糊,一手从龙晴足下伸入轻轻按住了那根弦,一手已经平平托住弦线。

“退下!”凤曦和头也不回。

龙晴的脚却没动,“我、我的腿抽筋了……”这么长时间不抽筋才是怪事。

凤曦和一头汗又冒了出来——他虽然按住弦线,但谁知龙晴忽然闪开之后会出什么事情?这力道的把握,失之毫厘,谬以千里,他再也分不出手去助她。

只是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凤曦和忽然低头嗅了一嗅,猛地将脸挪开,怪叫:“晴儿你几天没洗脚啦?好臭好臭!”

龙晴先是一愣,立即暴怒起来,想也没想提脚便跺,只是脚提起的瞬间凤曦和已大吼:“走——”

学武之人反应何其灵敏,龙晴立即意识到刚才一怒之下脚已离了引线,猛地收力,向后退去。

“远些——再远些——大小姐,多走几步会累到你么?”凤曦和此时已经接替了龙晴的位子,只是声音依旧镇静自若。

龙晴脸色苍白地退后,看着凤曦和动作。被连连喝退,转眼已在百丈之外。

凤曦和用力吸了口气,浑身肌肉已经紧绷,如一头猎豹,他忽然大声道:“晴儿,还生我气么?”

这话真如遗言一般,龙晴远远喊:“生你气,你若是不滚回来让我打一耳光,我气你一辈子!”

“有你这句话就好!”凤曦和哈哈一笑,手已捏断弦线,双足用力一顿,身形向后直退,那一退,几乎达到速度的极限。

火雷没有爆炸,但就在松手的瞬间,左右地下忽然弹起两堵高墙,高墙一旦直立,无数弩箭从墙孔之中暴射而出。

高墙竖起的片刻功夫,凤曦和已经退出七丈,接着伏在地上,喘了口气,设计墙弩之人安置箭孔多半在三尺到九尺之间,想必专门用于对付骑兵马匹,贴地处弩箭倒是极少。凤曦和只得抱头贴地翻滚,直滚得头昏脑胀,才觉得一双手抱住自己肩膀,喊着:“凤曦和——”

凤曦和适才背对着龙晴,镇定之至,这时龙晴才发现,他头脸衣裳,竟然已经汗透了。尤其是脸面,本来就是一脸汗水,又一路滚过来,活脱脱成了个泥偶。凤曦和看着龙晴,长长出了口气:“晴儿……我滚回来了……”

龙晴也是喜不自胜,但是看着机关,却疑惑起来:“这机关好没道理?此处又不是山谷,又不是悬崖,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放机关,他、他疯了么?他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从那里过去?”

凤曦和站起身,拉着她的手,走上前,“他们并不在乎从哪里走过去,更不在乎是不是你——晴儿你看——”

阳光下,每隔几尺就悬起一条弦线来,竟然连绵百丈,凤曦和的手指缓缓移过:“你想想看,后面是什么地方?”

龙晴一愣:“我不知道,我是路盲。”

凤曦和只好说:“后面就是北庭军驻军的大营,此处埋伏在北门以西,西门偏北,锋芒不到之处,草地多沙而平坦,正是偷营最好的途径。”

龙晴一脸震撼钦佩:“何方高人,竟然算到我们去偷营?”

凤曦和哈哈笑道:“晴儿你脸皮真厚,这恐怕不是为我们准备的,只是我们运气不好,碰上了而已。”

龙晴摇头:“未必未必,此处牧民不少,楚天河绝不会冒着滥杀无辜的风险布置机关。”

听了她这句话,凤曦和本来微笑的脸上忽然寒光一闪:“不错……这机关极其精巧,显然是算准了我们经过才安上了弦……天下能以人力造天险的,恐怕只有冷面铁先生一人而已,只是铁先生既然到了,何不现身一见?”他声音越来越大,回荡四方,最后一句,已是厉声而喝,向着方才退出的铜墙阵中。

那立起的高墙不过是木板钉了铜叶子,只是中间比两端要隆起许多,足可容人,只是那弧度打造得极其巧妙,人之视物,远方又总是偏小,所以一眼看过去,竟不知内中有诈。只听一声轻响,两端木墙一起滑开个小门,一左一右走下两个人来。

左边那人,负剑而立,看着龙晴,竟有些歉疚;右边人一袭黑衣,明明一张算得上英俊的脸庞,偏偏一丝生气也没有,好像罩了一层寒冰。两人年纪相若,不算老,也绝不能说是年轻。

凤曦和拱手:“原来莫先生也到了,火山一别甚是想念,二位在此拦截,是要以正国法的么?”后面那句,依然对着铁敖。

“不敢。”右边正是铁敖,已开口道:“只是凤五爷,四面都有埋伏,你出不去,还是跟我回一趟大营吧。”

凤曦和此时一头泥土,看上去滑稽无比,但是浑身一股寒意,逼得人不敢小视,他撕下块衣襟,擦了擦刀锋:“我若牙迸半个不字呢?”

龙晴接口:“那自然是格杀勿论,反正眼前二位也搭档惯了。”但一转头却小声调笑说:“你应该擦擦你的脸。”

听到那个“搭档”,噩梦般的旧事掩上心头,莫无果然脸色变了,沉吟一声,正要开口,龙晴已经阴阳怪气道:“莫先生,你就别说什么我要退下就饶我不死之类的废话了。”

莫无:“我——”

龙晴抢道:“我和我爹一样,就喜欢和歪门邪道交往。”

莫无一急:“你——”

龙晴又抢下话:“你不必多说,手底下过个真章吧。”

莫无素来沉默寡言,口舌之争哪里是龙晴的对手,一句话半天说不囫囵,一急之下总算多说了一个字:“可是——”

龙晴嘿嘿一笑:“别可是了,我和我爹可不一样,反正小女子和你没什么交情,我们死在你剑下,不算你大义灭亲,顶多也就是斩草除根;你们死在我剑下,我乐得替父报仇,师父他老人家也说不出什么来。”

莫无脸上气得惨白,创的一声拔出剑来。

龙晴捏了捏凤曦和的手,脸上笑眯眯:“哟,不是听说莫先生你弃剑不出江湖了?怎么一见我这个后生晚辈就拔剑,莫非心里有鬼?”

莫无本来就发白的脸变得苍白冰冷,但是手里的剑却出奇的稳定,一分分扬起,迫人的气势似乎也一点点散出,这个人一旦有剑在手,似乎整个人就有了魂魄。

龙晴却不依不饶,一边伸手握住剑柄,一边笑嘻嘻:“我猜到了,莫先生啊,你当年就是跟着铁某人为难我父母,十年之后又跟他出山,啧啧,如此深情,真不是我辈俗人所能领悟,只是莫先生你何必生气?自古就有龙阳之好,也不多你一个——”

“胡说!”莫无终于动怒了,他生平不知会了多少剑客,但每次杀人,却极少开口,甚至有些对手死在剑下,但一生连一句话也没说过。面前这个故人之女,嬉皮笑脸,客客气气,但每一句都竭尽冷嘲热讽之能事,虽然明知她是要扰乱自己心神,但这次,却真的控制不住自己,龙晴再说下去,只怕他真要她性命。

凤曦和暗自偷笑,龙晴的苦头他也不知吃了多少次,分给莫无几回,他也不介意。

“莫叔叔……”龙晴忽然抬起头,眼光清澈纯净,“我小时候总喜欢问师父,那个师叔怎么不来呢,怎么不教我练剑呢?是怕我练得好了,要了他性命么?”声音一狠,剑光化作一道匹练,已向莫无直刺而去。

龙晴在塞北威名赫赫,却不是吹嘘来的。单以剑法而论,连凤曦和也佩服得五体投地,甘拜下风。龙晴师承清茗客,走轻灵一路,但家学的阳刚一脉也硬生生继承下来;塞北五年与凤曦和争强斗狠,日夜习武不敢稍废,又揉凤曦和诡异招式一体,隐隐有一派宗师的风范。火山溶洞对决,既不能视物,地方又狭隘,两人打得好不尽兴,今天这一交手,莫无脸上微露惊讶之色,但随即又是一喜,废剑十年,出山之后何曾见过如此对手?这场交锋,他求之不得。

二人越斗越酣,龙晴起初偷袭剑法狠极,几招之后便大开大阖起来,穿刺劈削法度森然,隐隐有风雷之声。莫无二十年前便是天下用剑的第一名家,本来出山之后略有生疏,但是遇此强敌,也是精妙招式绵绵不绝,疾如风徐如林,将失去的先机弥补回来。

凤曦和与铁敖都是此中高手,几乎忍不住要看完这场比剑再来动手。只是凤曦和心念忽然一动,想起铁敖说的四面埋伏,顿时一惊,不知自己兄弟现在如何。

铁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,冷冷道:“那群乱臣贼党,恐怕早已伏诛,你就不必考虑他们了。”

凤曦和双眉一竖:“你敢。”

“你敢”这两个字,说起来长自己气势,灭别人威风,不知被多少人恶狠狠威胁过敌人,铁敖一生追捕,更不知听了多少遍,但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,让他生生冷进骨子里。凤曦和不是在威胁,只是在静静宣示他复仇的勇气——如果那百余名兄弟死了,他就要用北庭军的血,染红这贡格尔草原。

铁敖只听了这两个字,本来的计划立即放弃,目中已动杀机,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刀来,冷冷:“今日好巧,凤五爷,我们剑对剑,刀对刀。”

凤曦和并不知道,铁敖这柄刀,还是五年来第一次出手,而这刀锋之下,也不知飘走过多少亡魂。他只是翻腕,无常刀如魑魅之魂,幽光闪闪,“请。”

他们这一动手,比身边的那一对难看了许多,铁敖与凤曦和都不是什么剑客大侠,出手毫无章法,他们的招式,都是在无数的血里火里滚打出的精魂,唯一的功用就是毙命。凤曦和手里的刀如一条毒蛇,上下游走,寻找着每一个下口的机会——他很快就找到了,铁敖的左手!铁敖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,但是,仅仅是肘部以下和右手一样灵活,而左臂却总是僵硬而滞涩,寻常动手或许容易弥补,但一旦与高手对决,却立即露出了空门。凤曦和小心翼翼地试探,唯恐是虚招诱敌,但铁敖一口刀使得风雨不透,几次三番进逼,却进不得他的左路。

凤曦和心中计算,双足一顿,已经拔身而起,铁敖跟着掠起,二人双刀在空中一错,飞起一道银色火花。只是一错间隙,凤曦和左足已经倒踢而起,直踢铁敖右腰,铁敖手中刀直斩而下,凤曦和却是虚招,左足力道未曾用实,便已收回,右足一翻,斜钩向铁敖左肩,他轻功极是了得,在半空中一记翻转,如鹏翔九天。铁敖不得已左掌挥出,切向凤曦和足踝软筋,凤曦和等得正是这一记,竟然一口气犹自未断,在空中又是一转,手中刀反撩铁敖下阴,端的是阴毒之极。铁敖左手只得回护,凤曦和此时几乎是整个侧面攻向铁敖,左手疾点防他刀势,撩阴的右刀却是顺势而上,反手斩在铁敖左肩之上。铁敖的刀锋被一指点偏,带去凤曦和薄薄一层皮肉,但左胸至肩已被砍实,重重坠下地来。

凤曦和几乎惊呆,他的无常刀何其锋利,但却未能卸下铁敖一个膀子——铁敖衣襟被风层层吹开,露出里面的皮肉——准确地说,那已经不是人的皮肉,而是一层不知什么质地的金属,一片银白,好像长在皮肤中似的,此时却成了他天然的护甲。犹是如此,他护身的真气还是被刀风所伤,那片“皮肤”划开一条极细的裂缝,鲜血大滴大滴地渗出,迅速划过银白的表面,渗进衣中。

凤曦和暗自叫苦,他这一折腾,旧伤复发,颈部的伤口又迸裂开来,一口真气几乎涣散,倘若铁敖还撑得过去,他只怕就要命丧当场。

铁敖怪笑一声:“五爷,好身手!”

凤曦和也不开口,又是一轮快刀直劈过去,招招杀手。

“住手!都住手!”一条身影不管不顾地投入战圈,手中马刀一扬,将二人刀锋隔开,那寻常马刀被一对利刃双双重击,哐啷一声落在地上,几个豁口触目惊心。

来人竟是被扣押在军帐中的苏旷,他单膝跪倒,“师父!军中急令,将军四处找你!”

铁敖上下打量他几眼,对一旁的莫无召唤:“老莫,走了,蒜头有事。”

莫无与龙晴的身影一左一右分开,莫无抚剑哈哈大笑:“痛快!痛快!”

凤曦和脸色却是阴沉,伸手一拦苏旷:“你——”

苏旷怒道:“我什么我?你们耳朵都聋了么?”

远处,军鼓阵阵,大地似乎都在跟着轰鸣……

更远的地方,若有若无的惊呼声传来,似乎无数人一起恐惧和战栗着。

龙晴侧耳一听,不由得笑了:“难道……昨天的把戏还没玩够?”

苏旷一跺脚:“什么昨天的把戏,北国的军队真的南下了!咳!恐怕不日便到。”

只是他一句话未曾说完,遥远的西方,已有滚滚尘埃扬起,一旗彪悍之极的人马几乎掩盖了太阳的光辉,苏旷大惊:“不可能!刚接到报讯,他们就算插翅也来不及的——”他一俯身拾起了地上缺口的马刀,平日随时嬉笑惯了,此刻却有着非同小可的郑重和毅然。

“行了行了,还没到你殉国的时候呢。”凤曦和忍住咳嗽,还刀入鞘,食指和中指齐并如刀向远方一指,满是泥污的面孔上有着难以言状的霸气:“那是我凤五的人!”

千里方圆的马匪终于赶来救援龙头了,而且,正是和北国军在一个时刻、一个地方……

十.若使一生如我意

九声吟

若使一生如我意

飘零千里逐飞絮

迟迟江南

深深庭院

何日问归期

“五爷!”为首的青年一按马鞍,凌空跃下,恭恭敬敬拜伏于地:“五爷,你没事就好!”一双斜挑细长的眼中满是惊喜之情。

凤曦和一手拉起他来:“好兄弟,你总算是到了。”

龙晴知道,凤曦和手下有三员干将,蒙鸿一年前就东赴朵颜山,与东北山匪争夺地盘,极少返回红山总舵。另外两人就是凤曦和一手提拔的萧家兄弟,纵横万里草原,为凤曦和扩大地盘,来的这人是萧家兄弟的老二,叫做萧爽,今年不过二十五岁,但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匪帮头目。

“萧飒呢?”凤曦和皱眉问道。

萧爽连忙回禀:“大哥不知去向,只听说接了什么急令,一路南下去了,恐怕……已经过了淮河。”

凤曦和脸上微有怒意,他们与中原群匪一向泾渭分明,极少跨过黄河南下。中原帮派林立,高手如云,又颇为排外,数年来一直争端不断,凤曦和曾下过严令,手下弟子若没有他亲笔令信不许越过阴山,但没有想到,第一个抗令的,竟然就是他的爱将萧飒。

他心中虽怒,脸上却不见端倪,只冷冷道:“来了就好,若非蒙鸿那边人手吃紧,这番也不至于被北庭军钻了空子。”

一旁的苏旷一直忍耐,听到这里却再也听不下去,手中刀一掷,转头就走。萧爽身后众人不待吩咐,呼啦啦已将他围了起来。

凤曦和道:“放他去,苏旷,这回恐怕朝廷容不下你,你若动心,就回来。”

苏旷头也不回,从刀枪丛中穿了过去:“我若回来,必是拿你归案。”

萧爽怒道:“五爷,就这么放他走了不成?”

凤曦和只是微笑,看着苏旷的背影渐渐远去,嘿然一笑:“他会回来的,不论为什么。”但一句话说完,口鼻中的鲜血已是喷涌而出,身子也已经摇摇欲坠,凤曦和用手背掩住口,用力直起腰:“萧爽,你北撤五十里在林中扎营,我先回红山,兵戈一动,立即向我报信。”

萧爽点头:“是。”又贼溜溜地瞟了一眼龙晴,“龙姑娘她……”

凤曦和回头,“晴儿,你、你还生我气么?”

龙晴大大咧咧:“算啦,大人不计小人过。”

这句话出口,群匪真是喜形于色,凤五爷和龙姑娘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,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龙姑娘这一点头,只怕是做定了压寨夫人。

萧爽嘴里也滑溜起来:“是是是,属下这就安排下去,五爷和姑……娘早早回山歇息,再不回去,我们五爷怕是要憋成六爷啦。”

龙晴先是愣了一下,转眼就明白过来,满脸一片绯红,扬手就打:“敢寻老娘的开心!”

只是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,连凤曦和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。

苏旷头也不回地离去,但是走了几步,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。凤曦和这小子眼光毒得很,好像看准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——适才,师父离开军营的同时,他也挣脱了身后几个人的锁扣,飞身而去。他苏旷不是什么舍生取义的大英雄,私放凤曦和这种杀头的罪行,能不担当还是不担当的好。只是……苏旷叼起一茎嫩草,胡思乱想起来,他真的错了么?保全凤曦和,避免北庭军和塞北匪帮的大肆冲突,无论从哪个角度想,都不是错啊。

如一道炸雷照亮漆黑的夜空,很多年前,铁敖教导他的话莫名其妙地钻进脑子。忘记了当时年少轻狂的他究竟在和师父争辩些什么,只记得师父忽然冷冰冰地对他说:记住你的身份,不许想太多。那些江湖匪类称我们为朝廷爪牙,这话其实没错,爪牙只要锋利就可以,去抓谁,对不对,有什么后果,那是朝廷的事情,若是每一个捕快都有自己的想法,朝廷的命令根本一个也执行不了,你明白么?

“我明白……”苏旷敲了敲脑门,“我终于明白了……”

他沮丧地发现,自己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捕快,他的判断力好像比执行力高了许多……或者?比较适合做一个是军师,一个元帅,一个……土匪头目?不得不羡慕地承认,其实做一个优秀的土匪是非常快乐自由的事情,大碗喝酒大块吃肉,看上谁就是谁,啧啧,用暴力实现欲望,是每个男人与生俱来的渴望吧?

如果是师父,一定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,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;如果是丹峰,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认识自己的错误,用一流捕快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……但是,现在躺在草地上,琢磨未来的是他苏旷,一个古怪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长起来——如果做不了优秀的捕快,是不是可以考虑转行?

无聊事事地在地上乱划起来——先一点、一横、又一点——靠!苏旷莫名惊慌,用力地把小半个字擦掉,但心里有块地方好像也被擦得不舒服起来……不是这样的,我救凤曦和,是因为如今的塞北,禁不起如此自毁长城,苏旷用力对自己说,似乎要争论什么。

忽然跳了起来,匆匆向军营跑去,苏旷呸的一声吐出胸中闷气,口中念念有词: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;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……

只可惜一腔正气忧国忧民的苏旷还是不敢踏入北庭军帐半步,只远远张望。他身形围着军营游走半圈,已经瞧见了地上的斑斑血迹,微微点头,提气掠了进去。

简易的行军床上,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名伤兵,年纪大些的还强忍着,年纪小的已是大声呻吟起来,只是北庭军治军极严,竟没一人大声哭喊出来。

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大声骂道:“直娘贼的土匪巴子,下手真狠,老子这条腿算是殉国啦。”他开口一骂,底下顿时骂成一片,军营中都是粗鲁汉子,污言秽语竟是不绝于耳。

一旁一个身上没伤的士兵皱着眉头,怒气冲冲:“赵祁,你好好养伤,等兄弟们给你报仇,要是抓着凤曦和,咱们一人一刀,活活剐了他喂狗……孝鸿,你一个大男人,哭什么?娘儿们似的,真没出息。”

那被骂的是个青年,本来还默默垂泪,被这么一骂,更撑不住,大声哭了起来:“营哥,长缨死啦,长缨死啦!我跟他一起长大,一起从军,他娶媳妇的时候,还是我帮他置办的……咱们大老远地跑来卫国,怎么没死在北国人手里,倒死在土匪手里了,我回去怎么跟嫂子交代?怎么跟大娘交代?”

他这一哭,不少本来强忍着的人也哭了出来,北庭军多半从河朔一带征来,不少人是同乡好友,如今物是人非,竟然哭得喘不过气来。

那个被喊作“营哥”的想必在众人中有些个威信,用力一拍桌子:“哭,哭什么?有力气哭,就给我早早养好伤,回去找凤曦和算帐!日他娘,难不成咱们兄弟就比那群土匪差了么?他们两百多号人,还不是被我们杀个干干净净?”

帐外的苏旷简直就想要晕倒,凤曦和那张阴狠凶辣的脸开始在他脑子里打转——两百多名马匪,全歼,凤曦和一怒之下,会做出什么事来?

“龙晴……龙晴……”苏旷一手握紧了支撑军帐的细柱,嘴里恶狠狠道:“你若是敢跟着他勾结北国,我一样杀了你。”

他恍然,一惊,脑子里明明想的是可能勾结北国的凤曦和,怎么嘴里喊出来的,竟然是龙晴?

“什么人?”帐里有人听见了响动,苏旷不假思索,原路掠了回去。

只可惜此时可不是夜半时分,光天化日之下,苏旷终究难以掩饰行踪。昨夜被龙晴搅了个人仰马翻,北庭将士个个面上无光,一见苏旷,立即追了上去。

苏旷刚刚跃起,一左一右两道细锁链呼啸而来,在面前一个交叉,只听一声脆响,两道火龙顿时横拦面前,原来那铁索之上,早就浇了火油,一经撞击,立即烧起。苏旷一个躲闪不及,衣衫被烧了半块,连忙急急退后,只是这一退的功夫,后面的追兵也已经团团围上,刀枪剑戟一起招呼过来。

苏旷哪里敢和他们过手,生怕手下一个没了轻重,伤了碰了哪位大爷,师父恐怕就要活生生剥了自己的皮。

他双手展开分光捉影,将攻来刀剑纷纷夺下,只是躲闪不及,肩头还是被刀锋擦过,火辣辣得难熬,他急急拧身闪过后腰重击,只是攻击那名士兵一个用力过猛,竟然朝着前面那人的枪口直冲过去,苏旷连忙伸手扶住他肩头,那人一回头,恶狠狠一拳砸在他胸口,好在他没练过内家功夫,这一拳虽重,也伤不到苏旷。眼看这么打下去,非就地正法了不可,苏旷一急之下,大声喊了起来:“楚将军,救命啊——”

楚天河笑嘻嘻地走了出来,一手摘下头盔,在脑袋上摸了几下:“我当是哪个马匪又来劫营,原来是苏捕快。”

他不下令住手,部下众人乐得继续围攻,苏旷狼狈无比,心想这老蒜头看上去忠厚得很,竟然也奸猾无比,自然是早就发现自己,偏躲在一边偷笑,嘴里却哀嚎不已:“将军饶命啊,小人是看见兄弟们受伤,那个,特来探望……”

楚天河刚要开口,一边上的铁敖已经阴沉着脸走了出来:“畜生还敢多嘴,你勾结匪类,又私自逃走,杀你一千回也够了,将军只管下令格杀勿论。”

苏旷一见师父开骂,心中倒踏实了,索性停手跪倒:“师父,徒儿知错!”

楚天河做了个手势,众人一起住手,铁敖走上前,左左右右打了七八个耳光,这才回头笑道:“将军不必给我面子,这种狗才,拖出去斩了就是。”

苏旷拼命点头:“师父冤枉,昨夜徒儿内急,只想找个地方快点解决,免得熏了各位兄弟,哪知回来之后,兄弟们就不见了……徒儿生怕将军震怒,师父怪罪,今日才回来自首。”

楚天河哈哈大笑,拍了拍铁敖的肩膀:“老铁,你这个徒弟是怎么教出来的?哪有半分你的样子?”

苏旷连忙陪笑:“是是是,小人顽劣,还请将军责罚。”

楚天河脸色却一沉:“不过,老铁,他私放凤曦和,罪在不赦,不是你打他几个耳光就能过去的。”

铁敖脸上也多少有些不好看,笑着:“苏旷这小子确实顽劣不堪,不过,谅他也没有通敌叛国的胆子,将军容他戴罪立功,回京之后,我自然好生教导。”

“也罢。”楚天河回头就走:“老铁,北国军离此处已经不过百里,你来,我有事要托你。”

跪在一边的苏旷抬头,讪笑着看了看师父,铁敖瞪眼怒骂:“蠢东西,还不跟来?”

“是!”苏旷大喜,爬起来就跑,楚天河脚步微微一顿,苏旷忙又跪下叩了个头:“多谢将军不杀之恩,小人自当为国尽忠,将功赎罪。”

楚天河这才向前走去,边走边摸着蒜头一样的脑门,一摇三晃,颇像个上了年纪的糊涂老爷子。

“达里诺尔湖,岗更诺尔湖,多伦诺尔湖。”楚天河在行军图上将三个湖区重重标出,手指南侧:“我军便在此处,军中不习水战,想要北击大军,唯有绕过湖区。湖东便是凤曦和的人马,他们索性和我们一战倒也罢了,怕就怕他们按兵不动,寻衅滋事,一旦粮草运输出了岔子,这一仗怕是万劫不复。你们看,北国军沿兴安岭南下,号称五万人马,且一色骑兵,这人数嘛,比寻常的掳掠多了两倍,但也不像有胆量挥兵南下的样子,依我看,他们多半是在练兵,只怕占了便宜,来年就要大举挥师。”

苏旷忍不住问:“我军不是也有三万人么?

楚天河苦笑:“北庭军虽然号称北国长城,但是精锐之师不过一万三千人左右,其余多半是未曾练过的募兵。而且……我们的马,不够。”他重重捏紧手中的朱砂笔,“这些年战马老死不少,我年年上报,朝廷一概压下不管——其实何止是马?军中将士有减无增,比起三年前的北庭军,恐怕都大大不如了。”

苏旷心想听了别人的军情只怕剩下就没有好事,但是此时退出已经来不及,就硬着头皮往下问:“北庭军是国之栋梁,那些人也敢打压?”

楚天河恨恨:“哼,明里倒是不敢打压,暗底下不知做了多少手脚,单是不给补给一条,就要了老子半条命。”他的声音越说越大,铁敖忙轻轻咳嗽一声,楚天河嘿嘿笑了:“老毛病又犯了,唉,倘若是十年前的北庭军,管那些鞑子来多少,一概灭了!你们看,达里湖此侧便是浑善达克,土地多沙坚实,一向是大战的绝佳所在,明日我就要令副将慕云山带五千人迎击北国前锋,苏旷,我想叫你跟着走一趟。”

话音未落,帐外就传来一个骄扬跋扈的声音:“将军,慕云山求见。”

楚天河道:“进来。”

帐帘挑处,一个冷峻轩昂的青年大步走入,身上盔甲银亮精致,颇是夺人眼目。他扫了眼苏旷和铁敖,躬身:“将军,军机大事,怎么和外人商量?”

他虽然礼数周全,但口气殊无半分恭敬之意,楚天河和铁敖眼中都有一丝不快。苏旷看在眼里,笑嘻嘻上前一步:“师父,久闻北庭军军纪最严,怎么几年不见,就有人和楚将军这般说话了?”

铁敖淡淡道:“苏旷,好生无礼,这位公子,就是九门提督慕孝和慕大人的长孙,还不快去亲近亲近?”

铁敖这声“公子”,比苏旷开口讽刺还叫人下不了台面,慕云山脸色已经极是难堪,苏旷偏偏上前打躬:“慕公子好。”

慕云山怒道:“你——”

铁敖已经微笑:“小徒苏旷,不知礼数,慕公子勿怪。”

转眼间,慕云山已经是正常神色,也回礼:“慕云山戎马之中,这声公子受之有愧,我久仰铁先生大名,今日得见,果然名下无虚……先生这位高足名讳是苏旷么?倒和我一个表兄弟只字不差。”

苏旷眼底有一丝悲哀闪过,脸上还是赔笑:“小人一个无品无级的捕快,不敢有辱大人尊亲。”

“有些意思。”慕云山眼睛忽然亮了起来,在苏旷脸上转了两转,回头向楚天河道:“将军,我明日就是带这位苏捕快出征么?可另有什么交代?”

楚天河一字字道:“挫敌前锋,爱惜兵力。”

慕云山显然有些失望,但还是行礼:“属下明白,告退。”

一直到慕云山的脚步远去,铁敖才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:“蒜头,我终于明白了,是慕提督的安排?”

“朝廷如何安排,不是你我应该过问的。”楚天河无奈地挠了挠头:“苏旷,你武功高强,只怕是不在凤曦和之下,我想请你明天走一趟。”

“是。”苏旷愉快地笑了起来:“将军是要我潜入敌营,斩了敌酋?还是替你看住那个姓慕的?”

楚天河有些尴尬起来,沉吟了半晌,才咬牙说出:“我要你保护慕云山,不能有个闪失。”

苏旷几乎惊呆了,简直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从楚天河嘴里说出来的——他本是铁腕治军的当朝名将啊。即使是从不动容的铁敖,也大吃一惊,不知说什么好。

楚天河脸上闪过一丝赧色,苦笑:“人老了,难免有些怕事……老铁,今天的北庭军,不敢再得罪慕提督了。”他说完,摆了摆手,大踏步走出营去,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铁敖师徒。

苏旷似乎也压抑了许久,忽然转身跪倒,“师父,我能不能……不去?”铁敖没有回答,苏旷却已经回过神:“徒儿又多嘴了,师父,你看我,总是说错话。”

他站起来,匆匆离去,铁敖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徒弟,忍不住一声叹息。

那是二十三年前,镇江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……

镇江府一个平平的举人苏泰,迎娶了朝廷三品大员慕孝和家的大小姐过门,郎才女貌,珠联璧合,不知羡煞多少人的眼睛——当年慕孝和红极一时,他的女婿,前途自然不可限量。

只是,慕夫人八个月就产下一位公子,偏生那个孩儿生得白胖可爱,丝毫没有不足月的样子,上上下下难免就有些个说辞,说是难怪慕小姐急着下嫁,原来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……苏泰本来心中就有些不快,一气之下,竟然随口提及要滴血验亲。

慕家那位小姐倒是真心爱慕苏泰的才学见识,更是清清白白一个姑娘,从没做过半分苟且的事情。但是不知怎的,听了那些流言蜚语,自己第一个慌了起来。一日,苏泰应酬之后酩酊大醉,嘴里又嘟哝着什么“滴血验亲”,慕夫人心念一动,便偷偷刺破丈夫手指,流下一滴血来,又去刺了孩儿手指,要求个心安——谁能知道,苏家父子的鲜血真的不能融到一处,慕夫人顿时慌得六神无主,只想着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

此后不久,慕孝和抬举女婿,给他在镇江府谋了个文职,即日上任。慕夫人自己魂不守舍,生怕丈夫哪天又想起此事,一旦滴血认亲,一生的名节也就付诸东流。

一念及此,她对孩儿也就冷淡起来,初生的婴儿,稍有个冷暖立即不适,何况那孩子本就先天不足,没多久,就生起病来。

苏泰公事繁忙,只能三五天回家一次,次次延医诊治,但是那孩子的病却一天重过一天,终于半岁就一命呜呼。

于是众人一起哀叹,说是不足月的孩儿果然容易夭折,苏家夫妇哭得死去活来,尤其是慕夫人,更是哭得晕死过去无数次,人也茶饭不思,瘦了几圈。一众妇人陪着她擦眼抹泪,只安慰她还年轻,将来再生孩儿也就是了。

孩儿刚刚过世,官府忽然又有了急事,苏泰只好忍痛前往,处理完公事再回来料理孩儿的后事。夭折的婴儿不宜大做文章,甚至连祖坟也进不去,只备了薄薄一副棺材,也不停灵,就准备即日下葬。

偏偏那天,苏泰一位朋友前来苏宅安慰,他路经那小公子的棺材,竟然听见了极其微弱的呼吸。那个年轻人连忙劈开棺材,将婴孩抱到母亲那里,又张罗着打发人叫医生,自己跑去镇江知府报信。

但是……第二天,苏家那个夭折的孩儿还是如期下葬了,并没救回来……

那个年轻人心生疑虑,夜半跑去乱葬岗,把孩子挖了出来——那孩子真是出奇的命大,竟然还有最后一口气没咽下,似乎一直等着这年轻人的到来。

也真是巧合之极,那个年轻人调查追踪之术天下无双,他很快就在苏宅的后园发现了无数药材,连熬也没有熬过……

这个孩子,只是极其普通的伤风而已,但竟然险些一命呜呼——慕夫人根本没有喂他一次药,存心让自己的骨肉悄无声息地夭折。

而原因,只不过是众人口中的流言,和传说中的“滴血验亲”罢了。

年轻人一声长叹,带了那孩儿远赴京师。后来也曾打听过苏家夫妇,听说慕孝和一心栽培女婿,没几年就做了知县,而慕夫人好生调养之下,又生下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公子,为了纪念当年夭折的孩儿,也取了同一个名字。

——苏旷。

至于那个年轻人,不知直面多少人间惨剧,追杀多少大盗贪官,一腔热血越来越冷,后来竟然终年不苟言笑,被人称为“冷面名捕”,铁敖。

铁敖在苏旷十五岁那年原原本本将身世告诉了他,要他自行抉择,苏旷只是笑笑——他除了笑笑,又能说什么,做什么?

那段过往就这么被一笑置之,直到在这次行动中,苏旷不得不冒名顶替那位远方的嫡亲兄弟,一路远赴塞北,要铲除这一带为害多年的匪患为止。

而最要命的是,明天苏旷不得不跟着那个趾高气扬的表兄出征,还不得不保护他的安全……

苏旷站在军营外,嘴里还是叼着一根草茎,仰头看着繁星点点的星空,像无数嘲讽的眼睛,他忍不住骂——晦气!

十一.中原苏旷

十声吟

半壁河山尽血凝

鬼唱神哭断秋音

星残千里

如霜明月

魂归犹点兵

这个世界上的交锋,多半是不宣而战的。

慕云山是典型的少壮派军人,年轻而锐利,学过兵书,苦练过枪法,有胆识,有气魄,辣手无情。

在战场外,他的视线极少落在别人眉睫之下;在战场上,他的眼光永远只盯着敌人致命的地方。

苏旷几乎可以感觉到擦着脸颊飞过的利箭带起寒毛飞动,可以感觉到胯下的战马因为恐惧而肌肉紧绷,可以感觉到大粒的砂石打过皮靴的微微震动……平心而论,他不是不害怕,但是,他还是要抓着那柄大枪,在一丈之外紧盯着那个指挥若定的年轻人。他是军人我不是,他有一队亲兵我没有,他穿着家传的宝甲,我穿着青毡袍子……我为什么非要保护他?这些问题象汗珠一样,从苏旷的额头渗出来,然后转瞬间蒸发了。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厮杀,北国军不知有多少,已经被杀得兴起,红了眼睛要取了这个年轻前锋的性命。

半个时辰前,慕云山还在滔滔不绝什么“兵无常势水无常形,此处衢地也,理应交结”,但是自从第一眼看见北国的先头部队,这位慕少将军已经一马当先,丝毫不顾及地形兵势地冲了上去——噫吁嚱!一字长蛇,拦腰而斩,何等壮观何等威风?

至于五千人或者五万人,在他的眼里,仅仅是军功,而非生灵。

苏旷汗流浃背,马蹄已经渐渐被尸骸所阻,但是敌军还在源源不绝地增援,渐渐形成了合围之势。冲在前面的北国将领渐渐发现了这个衣着寒酸但身手不凡的年轻人,他不知化解了多少次慕云山的危机,要铲除慕云山,只怕非杀此人不可。

苏旷不是傻子,自然一切瞧在眼里,一催战马奔到慕云山身边,低声催促:“快走,寡不敌众!”

慕云山斜眼,满脸不屑,扭过头一记漂亮的转手枪,将面前一个骑兵刺于马下,然后抖手收枪,敌人胸膛的热血狂喷而出,划起一道弧线。

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,苏旷渐渐有火往上撞。

忽听一声呼哨,无数投枪四面八方一起掷来,几乎封锁了苏旷跃起的每一个方向,苏旷一惊,撒手扔枪,咬牙一按马鞍,滚在马腹之下,在一个瞬间,无数骨头碎裂、肌肉撕开、内脏破损的声音同时响起,那战马只来得及哀嚎了半声,就重重倒了下去,身上所中投枪之多,竟然兀自支撑起它的尸体,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倒地。

苏旷就地一滚,身形在无数马蹄间穿过,已经跃上了慕云山的马背,慕云山大惊:“你干什么?”

苏旷嘿嘿一笑,附耳道:“反正再打半个时辰咱们一起见阎王,不如现在先弄死你,我还能带几个兄弟回去。”

慕云山一惊,这才从杀戮中缓过神,回头一望,尸横遍野,马不得行,五千精兵竟然剩下不到两千,死伤已经惨重之极。

“还不快退!”苏旷一伸手接住了远处一支利箭,慕云山恍然大悟,吼道:“走——”

只是他还没拨转马头,苏旷已经拉住缰绳,打马向西南奔去。眼看着这个卑微的小人物随手夺了自己的军权,慕云山眼里的厌恶之色越来越重,只是苏旷未曾看见而已……

跑在队伍最末的士卒不断被射中,击倒,长长的队列一路丢下尸体,但距离丝毫没有拉开。这一通大战,北国军的人数至少在五倍以上,而单兵作战力竟然不下于北庭军。

“这是哪一支人马?”苏旷忍不住问道。

慕云山头也不回:“我怎么会知道?我又不是北国的奸细。”

苏旷几乎想要一头从马背栽下来,他决定回去之后就向楚天河建议,三十岁以下的、来塞北五年以内的、没有家小的、长相俊美的将官不宜带兵。

北庭军如一条迅速游走的长蛇,最后的士兵惊惶失措地躲避着箭矢,又竭力跟上部队的行进,好像长蛇的尾巴用力拍打地面,左右急速摆动,躲避身后另一条巨龙的追杀。

北国军前锋之中忽然一骑人马闪电一般出袭,手里的长刀过处,仓皇逃命的士兵纷纷斩为两截,下身几乎还向前跑了几步。

一击之后,北国军大部跟上,那一票人马当即隐没,如巨龙口中的霹雳,烧灼着长蛇的尾部。

苏旷一惊,他只恨自己是一个小小捕快,久居京师,根本连北国军的番号将帅也不认得。但是如此追击,恐怕千余人的队伍没多久就要被斩尽杀绝,那样的话,还不如留在原地决一死战的好。

而这位慕小将军……貌似丝毫不考虑有关断后的问题。

苏旷忍不住心中一动,如果,如果并肩作战的是凤曦和,就不至于这般无力挨打了吧?

他心念已绝,双臂一展,从慕云山马上高高跃起,也不落地,就踏着北庭军的人头,逆大军狂奔之势,向后急速掠去——这八步赶蝉的轻功,在江湖上也算稀松平常,但是到了战场上,竟有了飞龙在天一般的气势。

“咄!”苏旷一声怒喝,正和第二次闪速出击的骑兵小队正面相迎。

北国军与北庭军本来就在比拼着速度,而北国军内奇兵突起,竟是急速之中又出急速,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,北庭军里还有一个人,一个更快、更强的人。苏旷双手各自夺过一柄斩马大刀,右手刀上下翻飞,抵住来驰之势,左手刀却矫若游龙,一刀一刀尽向马腿招呼,这支小队本来就是精兵里的精兵,胯下的战马更是万里挑一的良驹,一刀砍断马腿当即扑下,身后的战马收势不住,有的当即从人身马身上倾轧过去,有的一撞之下也倒成一团。

两军相接,单枪匹马几乎根本发挥不出任何作用,但是北国军出此奇计,以快打快,以少袭多,却正好给了苏旷可乘之机。

苏旷向前走了十步,仅仅是十步,这已经是他的极限——只是他每一步走出,必然有两匹骏马倒下,连同马背上的骑士。十丈突进,足以令这个百余人的小分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。

当然,如果再向前的话……万劫不复的就不只是那个小分队了。

苏旷从来自命是聪明人,难得做了一次傻事,无论如何,不能一傻再傻下去。十步之后,他转身就跑,一个横掠,身形已在乱军之外。

只是他足尖刚一落地,脑后金刃劈风之声也已袭来。

“不自量力!”苏旷一声暴喝,人已拔地而起,这一飞冲天,足有三丈,借着下坠之势,他猛地一个转身,已经闪到那四名黑甲大将之后,手中血光一闪,随即隐没,踢下一人尸首,落在马上,疾驰追赶大军而去。

后队跟上的骑兵几乎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——四员大将的绛青披风上,慢慢渗出伤口的血迹,隐隐竟是四个草书,识得中国文字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——

中原苏旷!

骑兵之后,就是中军大队,主帅见自己四名亲兵卫士竟然转眼横尸,一时大怒。只是他刚刚举起刀来,一支弩箭竟破空而至,没入马头。那主帅也非俗手,立即跃离马尸,跳上身后一骑战马。

他愕然片刻,但很快就挥手下令——“大军停止追击,后撤!”

马首的弩箭上,赫然标着一个“五”字。

死神之翼渐渐收拢,随即回头,只是那主帅犹自惊疑未定地看着远方——那明明不是凤曦和,但中国还有什么人,射得出这样的劲弩?

三十丈外,一骑火红的骏马当风而立,马背上一个红衫的影子冷冷旁观,看上去竟然是个女人。

龙晴。

同样是看见龙晴,苏旷心情不由大好,甚至还有点小小遗憾:“哎呀哎呀,没想到行军杀敌这么威风这么彪悍,早知道的话就不做见鬼的捕快……啧啧啧啧,真是男怕入错行,女怕嫁错郎啊。”

慕云山和龙晴一起黑下脸,都觉得苏旷在讽刺自己。

苏旷自觉失言,吐了吐舌头:“没想到凤五那个小子这么有名,连北国军都卖他面子。”

一个声音冷冷插话:“我只不过和北国军有过约定,两不相帮而已。”凤曦和的宽袍大袖出现在龙晴身后,脸上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,他几乎遏制着自己不去看慕云山,生怕多看一眼就动了杀机。

慕云山已经抬头大声叫道:“大胆!逆贼竟敢私下——”

苏旷再也顾不得形象,飞奔过去捂慕云山的嘴,但是已经来不及,凤曦和冰冷的眼睛已经在他脸上一转:“他是你表哥?”

苏旷硬着头皮:“是——”

慕云山回头怒道:“谁是你表哥?”

凤曦和还是看都不看慕云山一眼,只对着苏旷道:“你最好奉劝令兄闭嘴,不然……”

慕云山从小到大,哪里受过这样的蔑视,已经按剑怒道:“不然怎么样?”

凤曦和的眼睛终于转到他脸上,慕云山只是对视片刻,竟然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,凤曦和缓缓道:“不然,我就叫你闭嘴。”他回过头,轻轻拉着龙晴的手,转身便要离开。

“慢着……”苏旷连忙抢到慕云山面前,生怕这位大爷一时又说出什么话来,当场上演血溅五步的惨剧,对着凤曦和挤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:“凤曦和,北国军不会走得太远,你,你容我兄弟们避一时之难,苏某感激不尽。”

凤曦和云淡风清地道:“哦?”

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苏旷明白,只得赔笑:“五爷。”心里却不知骂了多少遍小人得志,昔日的要犯如此耀武扬威,是可忍孰不可忍。

凤曦和点了点头:“叫他们放下兵器,跟我走。”

说罢,携着龙晴头也不回地离去。

慕云山本来就气得脸色发白,听了凤曦和的话更是气到脸色发黑,怒道:“本将军宁可一死,也不受这等折辱。”

算准凤曦和绝不会听见自己的对话,苏旷这才急道:“大少爷,你宁可一死,难不成这千把个兄弟也要死在这儿不成?”

慕云山两眼望天:“身为戍边将士,为国尽忠本来就是应该的。”

苏旷回头望去,只见这一路急驰,几乎人人身上带伤,丢盔弃甲,灰头土脸,惨不忍睹,他越看越来气,按捺不住振臂一呼:“兄弟们,想要命的跟我走——”说着,自己向凤曦和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。

一阵微风拂过,空气中还带着青草和湖水的气息,千余人竟然安静如死寂,没有一个人动一步,甚至连犹豫的神情也看不见——苏旷忽然一阵眩晕,楚天河究竟是怎么带的兵?怎么能练出这样的北庭军来?

这种安静,几乎可以用悲壮来形容,即使是愚蠢的悲壮。

慕云山一脸轻蔑:“你若贪生怕死,自己去就是了。”

苏旷一声长叹,轻轻在慕云山耳边说了四个字:“假道伐虢。”

慕云山的眼睛亮了起来,只是并没有考虑眼下的形势,究竟谁才是虢国。他挥手道:“诸军听令——所谓敌胁以从,我假以势,先跟我走,等到——”苏旷用力拉着他的衣角,慕云山才想起奇兵妙计不宜大声宣布,咳嗽一声道:“放下兵器,走。”

一阵哐啷响动,刀枪剑戟落了一地,苏旷心中也是打鼓,两百多人死在北庭军手下,以凤曦和的性子,此仇必报,但是不知为什么,他偏偏就是相信,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凤五爷不会趁人之危,尤其是,不会趁自己之危。

反正留在凤五势力之外,也必然会被北国军歼灭,不如赌上一把。

此处已经接近达里湖,地势渐渐高涨,十余个土城围拢如扇,渐成守势,依照纵横的水道筑成壕沟,就连慕云山也不得不承认,凤曦和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之辈。

“五爷……五爷……”一骑飞至,正是萧爽,他下马行礼:“五爷,我奉令去打扫战场,兄弟们已经把兵刃收拢带回来了,还有一个、一个,嘿嘿。”他看见凤曦和身边的龙晴,眨了眨眼睛,贼笑着退下:“属下把她放在那边帐篷里了,请五爷示下。”

这种嘿嘿,是男人心照不宣的笑声,龙晴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:“凤曦和,你敢再犯老毛病!”

凤曦和一脸无辜:“我只是去审问而已,晴儿你若不放心,就一起来便是。”

龙晴一撇嘴:“谁稀罕!”

凤曦和一笑,向帐篷走去,苏旷瞧见,心念一动,也追了过去:“五爷,你要是不方便,不如……那个我可以代劳,嘻嘻。”他这个“代劳”说的又轻又软,是个男人就会明白。

凤曦和哼了一声,继续向前走。

苏旷搓搓手,腆着脸皮跟了上去:“你反正有了龙姑娘了,何必看着碗里的,想着锅里的?”

凤曦和终于哈哈笑道,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!”

二人一起走进了小小的帐篷。

帐篷里铺了张地毯,毯子上坐着两个双手被反绑的北国女人,一个衣着华丽高贵,一眼看过去,非富即贵。另一个穿着侍女的衣裳,一脸惊恐。

凤曦和已经问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
那女人几乎吓得昏倒过去,强撑着问:“你们……又是什么人?”

凤曦和冷笑一声,捏住她的下巴:“现在是我问你,不是你问我,说!”

苏旷已经凑了上去:“五爷,嘿嘿,审女人不是这样审的,要这样——”

门帘一挑,龙晴已经钻了进来,凤曦和一阵尴尬,连忙松开手。

哪知龙晴也笑眯眯地搓着手:“嘿嘿,要这样审,是不是?”说着,已经凑上前,轻轻伸手去解那女人的衣带。苏旷还只不过做势吓唬吓唬人,她已经动起手来。

那个女人看见一个脸如冰霜的男人,一个满脸淫笑的男人,已经吓得半死,没想到进来一个女人,竟然看上去更可怕。她尖叫一声,结结巴巴地用不大标准的中国话说:“住手!住手!我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,你敢碰我,叫你们是无丈身之地。”

“是无丈身之地?真是好威风啊……”凤曦和歪着头笑笑,“我说今天喜鹊怎么喳喳直叫,原来抓了个公主——苏旷,你这么想审,就交给你吧,那个公主咱们不敢动,另外一个不见得也是公主,你给我问个名堂出来——晴儿你又胡闹,快走快走!”

他生怕龙晴做土匪做得太入戏,连忙拖了她离开,帐篷里便只有苏旷一个人。

苏旷一阵尴尬,他本来只是想跟着凤曦和探听点消息,哪知凤曦和使坏,把一个烂摊子就这么交给他。他当然没有真的去“审问”的意思,他既不想被楚天河军法处置了,也没兴趣做北国大君的女婿。

只是……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,说不定倒是手里的一张王牌——只是这张牌,凤曦和又怎么肯送给北庭军?

两个女人都一脸戒备森严的样子,似乎认准他就是采花的大淫贼。

苏旷无奈笑笑,公主的千金之躯他自然不敢碰,就向那个侍女走了过去,伸手解开她身上的绳子。

两个女人立即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:

“你不许碰我——”

“你不许碰她——”

女人尖利的叫声真的可以杀人,苏旷忍不住火气大涨,忽然有点理解了土匪们的心态——我这还没打算干什么呢,一个个叫成这样,搞得我接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话何其没有面子!

只可惜有面子的事情连凤曦和都不敢做,他一个小小捕快,还是奉公守法来得好些,解开了那女子的绑缚,他向后退了一步,微笑——只是微笑立即就凝固在脸上。

那个侍女的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来,一眼就可以看出,她已经死了。

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立即尖叫着大哭起来。

龙晴一把撩开帐子,大声道:“苏旷,你真敢——”但是她顿时也惊呆。

苏旷脸色一片铁青,默默转身,离开了帐篷。

龙晴已经追出来:“苏旷,你个畜生,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?”

“我什么也没做!”苏旷忍不住怒吼,但是声音却软了下去:“我应该先解释的……我没想到,我真的没想到……”说到最后,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,满是自责和后悔。

凤曦和已经匆匆进帐查看一番,正好走出,怒道:“人是你弄死的,冲着晴儿吼什么。”

苏旷一怔,但一个字也没有分辩。

他和所有的中原人一样痛恨北国军,但是……他并没有为难一个乱军中的女人的意思。

他们在江湖上打滚太久,忽略了一个弱女人对于战争的恐惧。

凤曦和先缓下口起来:“罢了,只是个侍女而已。”

苏旷吼道:“侍女也是人,和公主有什么不一样?”

凤曦和脸色一沉:“那你要我怎么说?说你大错已成,最好一死谢罪?”

苏旷的拳头渐渐握紧,又渐渐松开,一声长叹:“和你们这种土匪,根本没话说。”

“是是是,苏大人。”凤曦和冷笑:“我知道你慷慨激昂,能言善辩,现在就烦劳你送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回去,顺便摆平这件事,如何?”

“我?”苏旷一愣。

“当然是你,难不成还是我?”凤曦和回头吩咐:“来啊,给这位苏大人准备一辆马车。”

苏旷低声:“你不怕我把公主带回北庭军?”

凤曦和冷冷:“你愿意惹这个麻烦,我当然不介意。”

“好。”苏旷走了几步,又转身:“这里的兄弟,烦你照应。”

凤曦和点头:“我并没有落井下石的雅兴。”

凤曦和坚持要把侍女的尸首一并送回去,那公主只哭得花容失色,无论别人问什么,都只管哭,一个字也不说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苏旷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。

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一愣,继续大放哀声,哭得云青青兮欲雨,水澹澹兮生烟。

“你这样回去,他们会不会杀了你?”苏旷也不回头,只管打马。

公主停住哭泣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
苏旷回头:“我是说,公主殿下已经死了,你有什么打算?”

那个“公主”的脸色顿时惨白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

苏旷心情不好,抬起头上下打量了那女人一眼——从头到脚都是破绽,她根本就在侮辱自己的专业素养好不好?

那女人明明吓得浑身都在哆嗦,嘴里还是忍不住问: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

苏旷叹了口气:“女人的好奇心都是这么强的么?”他挥手,马车停了下来:“你走吧,你回去的话,他们必定要拿你问罪。”

“你是好人。”那女人忽然说:“我第一次听别人说,公主和侍女没什么不一样的。谢谢你,我叫帕尔梅。”她哭——并不是因为怕苏旷,而是怕回家。

帕尔梅一步步远去,苏旷跳下车,随地掘了一个大坑,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尸体放了进去,这毒药昂贵而稀缺,他不信北国人会如此在乎一个侍女的贞操。

而凤曦和……想必也早就看出来了吧?否则何必把这个烫山芋丢给他?活着的公主是王牌,死去的公主,却仅仅是灾难而已。

掩上浮土,洒下细砂,连乱草都恢复如常——没有人会发现地下有什么不同,王侯贵胄,也不过是草原荒地下一堆枯骨。

“等一等!”刚刚跑开的帕尔梅又跑了回来,似乎下定了决心:“我们大君快要死了,扎疆缅元帅——也就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丈夫,一直在和王子殿下争夺王位,所以这次才出重兵要扫除北庭军,他们都说,只要除掉北庭军这根钉子,黄河以北就已经是我们的土地了。”

苏旷冷冷道:“痴人说梦!”

帕尔梅的脸通红:“我只能说这么多……你,苏,你保重。”

苏旷笑了——她不知道说的已经足够多,多到足以扭转战局的地步。

苏旷又一次掘开土,翻出几件公主的随身饰物,细细在地上做了个难以觉察的标志,解开马车的套轭,跃上马背,纵身返回。

凤曦和啊凤曦和,这回你还想坐收渔利?苏旷冷笑着——做梦!

他的心情忽然一片大好,只觉得马儿跑得也轻快了许多,一个时辰之后,就回到了土城的入口处——

只是,那已经变成了鲜血之城!

苏旷按住胃部,几乎要呕吐起来,这是他捕快生涯中永远难以醒来的噩梦——暗红色的土墙昭示着刚刚屠杀的惨烈——土城之上,长长的一排人头几乎看不到边界,正中就是那个俊美轻狂的少年将军慕云山,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,死活不肯瞑目。

十二.有女初长成

十一声

谁家有女初长成

唇枪舌剑战昏昏

江南记否

龙井香醇

剑胆琴心玉为魂

没有人,刚才还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,但一转眼连一匹马也没有留下,只剩下无数具尸首。

苏旷按住胃部,忽然觉得浑身都在痛,痛得他弯下腰去,蜷缩起来,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活埋了,恨不得上天一个霹雳把一切结束了,恨不得从来没有出生过,看见这一切。

那种痛苦叫做背叛,那种痛苦可以摧毁人的一切。

苏旷想要冷笑,对着苍天冷笑,对着一千个还在滴血的人头冷笑,对着自己冷笑——你凭什么相信凤曦和?

他一手设计的圈套,他一步步把凤曦和逼入死地,他一直到投奔凤曦和的时候还没有放弃缉拿他归案——但是他居然相信凤曦和,居然把一千多个兄弟的命交到他手里,居然愚蠢到认为他会不顾及自己的利益保护他们。

苏旷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——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判断和直觉。

这一切,北庭军中无人知晓,可是他如何面对自己的灵魂和良心?

他想哭,但是眼里没有泪,只有火,复仇的火。

良久,身后一个声音传来——“旷儿。”

“师父!”苏旷回头奔了过去,铁敖一手牵着匹战马,眼里满是怜悯和慈爱。

长大后的这些年,苏旷一直害怕师父,甚至想过逃离,但此刻,他忽然想扑进师父怀里,像小时候受了惊惧一样。苏旷哽咽道:“师父……我错了,我错了,我该死啊!”

铁敖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,“旷儿,你没错,更不用说该死。”

苏旷摇头:“我看错了凤曦和,也、也看错了自己。”

铁敖微笑:“不必太内疚,一个人若是因为自己看错一次人就痛苦,多半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眼光太有自信了。”

苏旷的眼里闪着绝望,前所未有的绝望,铁敖只觉得悲哀,这样的绝望和伤害,在自己眼里闪过多少次呢?冷面铁敖,曾几何时,也是个阳光灿烂的少年?

苏旷抬起头:“可是师父,大错铸成,你杀了我吧,我没脸回去见楚元帅。”

铁敖摇头:“为师再说一遍,你并没有做错什么。”

苏旷猛地张大眼睛:“是我带着慕将军来这里的,是我劝他放下兵器的,是我,我杀了他们——”

铁敖叹了口气:“旷儿,你知道么?你们五千人牵制了扎疆缅元帅的三万精兵,那三万精兵本来是冲着北庭军去的,若不是你们,楚将军现在已经危急万分。你误打误撞地乱跑,却给北庭军赢了足足三个时辰,适才黄冈梁下,楚将军一举抢了先机,大获全胜。”

苏旷摇头:“错就是错。”

铁敖知道这个徒儿正在最犹豫无助的关头,只要一句话,就能将他拉回正道——但是,所谓的正道,他自己也并不自信。铁敖犹豫了一会儿,终于又说:“旷儿,你要知道,你现在只是为自己的失算懊恼,但你若真的把一个人当成朋友,最好学着从他的角度想想事情。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眼睛,或者真相未必是你想象里的不堪。”

苏旷抬起头,盯着师父,眼中满是渴望。

铁敖叹了口气:“你想过没有,凤曦和若是蓄意报仇,何必匆匆撤离此处?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,这些土城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筑成——”苏旷的眼睛忽然一亮,不自觉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襟,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。铁敖一字字选择着措辞,“我想,事发或许有因……”

“是……是。”苏旷连声音都在发抖。

铁敖冷下脸:“不过旷儿,你更要明白,无论如何这些人毕竟是凤曦和所杀,我们一定要取他的性命,知道么?”

“徒儿知道,徒儿知道。”苏旷连连道,但是眼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激动。

“走吧……”铁敖叹了口气,“跟我回去,和将军复命。”

“是。”苏旷点头,又问:“那……这些,这些兄弟呢?”

铁敖摇了摇头:“将军难免阵前亡,慕公子的人头带回去交给将军发落,其他……放把火烧了吧,唉。”

即便不愿,但如此战局,也没有其他法子。

尸首,散乱的帐篷,干草……火烧得很快,转眼间黑烟冲天,夹杂着难以入鼻的尸臭。铁敖和苏旷扔下最后一个火把,一前一后地默然离去。

忽地,苏旷道:“师父,多谢你。”

那是对人性的一点希望……和感激。

苏旷离去后不过半个时辰,红袍马便急驰而来,龙晴一跳下来就掩着鼻子跳脚:“糟了糟了,他一定是已经回来过了,唉!”

女孩儿家对臭气更是敏感,龙晴无奈之下只好纵马返回,却是直奔红山。

“哼。”躺在长椅上的凤曦和抚着胸口,口气虽然凶狠,但极是微弱:“你就这么放不下那小子?”

龙晴上前几步,嗔道:“你伤成这个样子,就不能少动些气么?”

凤曦和用力一掌拍在桌子上,但是桌子晃了一晃,竟然未倒,他愤愤道:“我不杀苏旷,誓不为人。”

“省点力气吧。”龙晴随手将他的伤口重新紧了一紧:“再不好好养伤,你眼看就誓不为人了。”

凤曦和脸色难看之极:“奇蠢无比,本来就该死。”

龙晴奇道:“你说谁?”

凤曦和没好气:“说我。”

龙晴嘻嘻一笑:“难得啊难得,凤五爷也有承认自己蠢的一天,我还当你永远没自知之明的。”

凤曦和脸色一变,又咳出一口血来。龙晴再不敢取笑,只上前扶住他,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,半晌,凤曦和才开口:“我明明答允了扎疆缅元帅两不相帮,明明知道官匪不两立,却鬼迷心窍,叫那群混帐进门,平白折损了几百个兄弟——我凤五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?”说到最后,声音已是凄厉之极,身边一群下属一起跪下,哀求道:“五爷——”

龙晴轻轻按住他身子:“曦和,你命大,总算是拾了一条命——再说,那些人不都死了么,算起来我们也够本啦。”

凤曦和一愣:“我们?晴儿,你考虑清楚,那是北庭军,是朝廷大军。”

龙晴微笑:“别说北庭军,就算东西南北庭军齐至,我也做定了土匪。”

凤曦和眼中先是狂喜,但转眼又成了悲哀:“傻丫头,何必非要和我绑在一匹马上,唉!其实……我想不通,确实想不通。”

“苏旷?”龙晴问,似乎知道他还在烦恼这个问题。

凤曦和点头:“苏旷是个聪明人,这回的安排也算得上巧妙,他知道我提防他,就叫那个慕云山下手,嘿嘿,一千多个手无寸铁的士兵,一个武功低微身家显赫的蠢货,这个局做得够大,够狠,我确实失算了……但是,但是他一个小小捕快,究竟凭什么让慕云山白白送死呢?”

龙晴笑道:“你有没有想过,真的不是苏旷的安排,是那个慕云山自作主张?”

凤曦和冷笑:“他疯了不成?我那里有萧爽兄弟六千人马,武功胜他百倍——”他说不下去了,胸口疼得厉害,正是那个武功差了百倍的人留下的。

龙晴依旧笑得明朗:“曦和,我觉得,你和苏旷都是聪明人,都太多心,但是也都忘了,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聪明人的,也不一定每个行动都是筹划和布置。你不能总用你的标准去考虑每一个人,那样太复杂。我是蠢材,我明白世上有很多人自命不凡,但又没有自命不凡的本钱……喂喂,你别冷笑,老毛病又犯了,我一点讽刺你的意思也没有,真的没有!我是在说那个慕云山,或许他就认定可以偷袭成功,可以回去将功折罪?”

凤曦和不说话了,他承认龙晴说的有几分道理。几个时辰前,慕云山忽然倒在地上,身边亲兵一起求他救命,他一时心软,真的上前运功替他护住心脉——他一眼就看穿慕云山的功夫何其低微,丝毫也没有防范他的意思。但是慕云山却一剑刺了出来——他的手里还藏有一柄袖剑,而周围几个私藏武器的也乱刀齐下,当时他们离得实在太近,他也太瞧不起那个人,躲闪不及之下,真的被一剑刺穿了胸膛。

如果不是龙晴赶到的及时,他几乎就死在那群所谓“蠢货”的手下,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受伤,简直就是毕生的耻辱——但是凤曦和不知道,他这样自视甚高的人,多半倒是毁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手中,倒在他眼光看不见的角落里。

好在凤曦和武功确实极高,自身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反应能力,在剑尖刺到肌肤的瞬间还是移开了半寸,就是那半寸距离让剑锋擦着心脏刺过,捡回一条命来。

萧爽却以为主上被刺身亡,立即下令大开杀戒,手无寸铁的北庭军哪里是匪帮的对手,小半个时辰就纷纷被斩,人头也挂上土墙,要祭奠凤五。

而那个慕云山,直到死在萧爽手里,还惊异于“假道伐虢”如何就这样失败,而他这个熟读兵书的军事天才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命呜呼——他难道不应该是建立不世功勋,和祖父一样成为当朝名将的么?

默然良久,凤曦和疲惫道:“罢了,无论真相如何,我和北庭军的梁子算是结下了,他们怕是容不得我活命了……晴儿,晴儿,不要趟这趟浑水,算我求你,马匪究竟是怎么生活的,你并不清楚。”

他轻轻阖着眼睛,脸色因为过多的失血而惨白,只是依旧拉着龙晴的手,温暖坚定。

“口是心非的家伙!”龙晴对着周围众人打了个手势,众人轻轻退出,龙晴拉下他的手,平放在他胸膛,微笑:“你又拉着我,又推开我,叫我可怎么办呢?”

“五爷——五爷——”一个冒失鬼大呼小叫地闯了过来。

龙晴皱眉:“五爷刚睡着,什么事情明天说罢!”

明明已经睡着的凤曦和却忽然开口:“什么事?”声音依旧沉稳坚定。

那人跪下,抱拳回禀:“启禀五爷,萧飒回来了——”

“哦?”凤曦和睁开眼睛:“他还敢回来?”

门外,萧飒已经跟着萧爽走进,兄弟俩一样的浓眉俊眼,只是哥哥略高了些,肩膀也宽厚了不少,看上去沉稳而干练,他跪下低头道:“五爷,萧飒违令南下,请五爷责罚。”

萧爽急了,也跪下道:“五爷,大哥他事出有因——”萧飒却止住兄弟的求情:“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。”

凤曦和轻轻点头:“一百军棍,萧爽,你动手。”

凤曦和素来治下极严,恩威并施,属下有事,他极力回护,甚至到了护短的地步,但若有过错,也容不得任何求情,是以塞北匪帮令行禁止,一时间显赫非常。

萧家兄弟跟随凤曦和多年,都知道帐下的规矩,萧爽咬牙道:“大哥,你忍着点。”接过下人递来的军棍,已经虎虎生风地向萧飒背上、臀上、腿上打了过去。

这一百军棍何其霸道,身子稍微不济便要被活活打死在当下,萧爽与龙晴都一头是汗,既心疼萧飒,又担心凤曦和——凤曦和脸色越来越白,单手抚着胸口,指缝中的鲜血又一滴一滴渗落下来。

“住手——”门外忽然一声大喊,声音清甜,竟然是个少女,龙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啊”地轻呼一声,站起身来。

一个紫衣的少女扑了进来,先是一把推开萧爽,又大声叫着:“姐夫,别打了——”

龙晴一把抱住那少女,失声叫道:“晶晶,是你,你怎么会回来?”

“姐姐!”晶晶撇了撇嘴,想哭,但是又忍住,义愤填膺:“我们遇到土匪了!”

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不由得尴尬起来。

萧飒低头道:“五爷,属下护送不利,我们几个兄弟遇到太湖飞鱼帮,他们打定了一群小姑娘的主意,几个兄弟血战而死。我看见飞鸽传书,知道那些姑娘都是龙姑娘的妹子,不敢耽搁,就带了兄弟南下——”

凤曦和打断:“飞鱼帮怎么处置了?”

萧飒淡淡道:“灭了。”他说得轻描淡写,但是任谁都能想象,那是何等惨烈的一场血战。

“姐姐,”晶晶的泪珠终于滑下:“那群恶人抓了我们回去,要不是萧大哥到得及时,姐妹们就……就……萧大哥送了我们到竹林子,就要快马加鞭回来,我放不下姐姐,跟着回来了。”

“竹林?”何等遥远的记忆,又是何等温馨的回忆?龙晴忍不住问:“妹妹们都还好么?你们看见师父了?云真还在家么?碧落还怕水么?玉露呢?长大了没有?有多高?还调皮么?”

“都好……都好……姐姐……”晶晶哭诉,“那群恶人太坏了!”

龙晴一边搂着晶晶,一边看向凤曦和,凤曦和沉吟道:“刚才为什么不解释?”

萧飒低头:“护送不利,是属下失职。再说,抗令南下,本应受罚,没有解释。”

凤曦和挥挥手:“罢了,下去吧,这是我调度不利,怪不得你。”

“谢五爷!”萧飒叩头,离去,背影有些佝偻,显然那几棍子挨得不轻。

龙晴却陷入了沉思,这是第一次,她换了个角度,开始考虑“土匪”两个字的意义。

很多年来,龙晴虽然谈不上以土匪为荣,但是从来也没有认为做土匪是多么丢人,多么耻辱的事情,甚至经常会沾沾自喜地想——满口仁义道德何等无力?以暴止暴才是王道。尤其是以一己之力救下许多女孩子,更令她觉得生命充满希望,恨不得有人大声推崇:龙晴就是太阳!

但是这次……好像有了那么些不同。

她忽然发现一个人的力量是何等有限,帮得了妹妹们一时,却无法庇护她们一世,替她们阻隔了人心的险恶,多半还要直面更浓烈的黑暗……她错了么?

“我当然没错!”龙晴向来自信满满。

只是,她忽然明白了凤曦和总是要和她划清界限的缘由——无论多少理由,多少借口,都无法改变他们劫掠商队、杀人放火的事实。他们总是令人闻风色变,却没法子让人心向往之。即使真的被满门抄斩,也多半是换来一声“罪有应得”!

凤曦和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,他若真的引以为豪,就一定会大力拉拢自己最亲爱的人进入组织,又怎么会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勒令自己不要趟那趟浑水?

“姐姐。”水汽氤氲,晶晶舒舒服服泡在木桶里,用一条洁白的毛巾轻轻按着脚上的水泡。

龙晴卖力细心地替她搓着背——昔日几十个丫头在一处,都是一起在温泉里,互相搓背,嘻嘻哈哈调笑的,如今晶晶落了单,这千里迢迢地赶路,背上的油腻也变得一层一层。

“干嘛?”龙晴搭腔。

晶晶自恋地看着自己的腿:“所谓肤如凝脂,应该就是我这样的吧?”

龙晴几乎想把一条一条的污垢丢到她脸上,忍不住“呸”了一声:“是啊是啊,晶晶你再凝脂一点,这里就成沼泽了,瞧瞧桶底下一层的泥!”

晶晶“哗啦”一下站了起来,优美地一个转身,当然也优美地溅了龙晴一头一脸洗澡水:“这才叫,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。”

“是是是,你给我坐下,当心着凉。”龙晴拍了拍她的背:“瞧瞧这虎背熊腰的,啧啧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真是可亵玩而不可远观也——”

“臭姐姐!”晶晶火了,撩起洗澡水冲龙晴泼去。

“喂喂,干嘛,我可是干干净净的——”龙晴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。

“都是你教我功夫,弄得我手粗脚粗的,这会子还笑——”

“学功夫的女人多了去了,身材曼妙的也不少,你这属于先天障碍,不能怪我——”

两个人一起发疯,晶晶已经跳出了木桶,龙晴却一下愣住了——

虎背熊腰确实有点污蔑的嫌疑,晶晶,真的长成一个大美人了,雪白的皮肤被水一浸几乎晶莹,胸前的两点也蓓蕾般地骄傲起来。

那种初次在阳光下绽开生命的美丽,令每一个旁观者都为之赞叹不已。

快要满十五岁了吧?龙晴忽然想,我的十五岁,去了哪里了?

第二次把她丢进一个满是清水的木桶,龙晴一边微笑,一边想,这丫头,千里迢迢的,真的是来找我的吗?

“龙姑娘,龙姑娘!”门外,萧飒的声音有些尴尬,显然刻意离得远远的,“五爷要你过去一下。”

“自己再玩一会儿吧,啊?死丫头弄我一身的水。”龙晴匆匆换过一件衣裳,大声问:“什么事情?”

萧飒道:“北庭军派了使者来了,五爷身子不大好,请龙姑娘压个阵。”

龙晴的手顿了一顿——北庭军?这水火不容的时候,北庭军过来干什么?

“想不到凤五爷竟是如此小心谨慎。”龙晴还没踏入大厅,就听见一个讥诮冰冷的声音传来,如钝器砸碎冰棱,让人的耳朵不是那么舒服。

“莫无,激将法对我没用,有什么事情,你只管直说吧。”凤曦和缓缓答道——如果一个人在一个月内被暗算了两次,还不加防护,只能说,那是头猪。

“宵小鼠辈暗算得多了,难免要小心谨慎些的。”龙晴整了整衣襟,大步踏了进去。凤曦和依旧倚在一张交椅上,眼下已近六月,他膝上却盖了条毯子,身前是一列刀剑出鞘的卫士。莫无远远地站着,手里握着把剑,虽未出鞘,但剑气已是逼面而来,他看见龙晴,不苟于色的面部肌肉就无端扯了扯——如果可以只动手,不说话,自然是极大的幸运,但是偏偏流年不利,他今天是来谈判的。

莫无咳了两声,开口:“楚将军叫我来——”

龙晴抢白:“北庭军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使者了?苏旷呢?铁敖呢?怕了么?”

莫无的脸色变了变:“是,怕了,苏旷现在只想食其肉寝其皮,怕一来就要动手。”

——原来这梁子,还是结下了。

“晴儿。”凤曦和制止了龙晴的喋喋不休,只怕再说几句,连正事都不用提,当下就要动武,他站起身子,毯子滑落在地,凤曦和一脚踏了过去,拨开面前众人,走到莫无面前:“莫先生,有话直说吧。”

“好。”莫无眼里露出一丝赞赏,“五爷,楚将军要买几匹马。”

“马?”凤曦和嘿嘿一声笑,“楚天河,吃错了什么药,和我买马?说——他要用什么买?”

莫无抬头,正色:“十年太平。”

十年太平,楚天河竟然按得住性子,用十年的太平换军马?众人面面相觑,想问的都是一句——出了什么事情了?

凤曦和身子前倾了些:“他要多少马?”

莫无伸出五个手指。

“五千?”凤曦和皱眉。

莫无摇头:“五万。”

一阵嘿嘿嘿嘿的笑声从各个角落传来——五万,卖出五万匹马,别说十年,塞北匪帮恐怕十个月的太平也没了。

龙晴眼珠一转:“换不得,万万换不得。”

莫无倒是愣了,不知为什么这一屋子人竟然没有一个赞许这场买卖,奇道:“为什么换不得?”

龙晴抢着:“范子真的《神灭论》读过没有?未闻刀没而利存,岂容形亡而神在?马者,实也,太平者,虚也,啧啧,无本万利的买卖,谁不想做?”

凤曦和忍不住会心一笑:“瞧不出你还读过两年书。”

龙晴颔首:“那是自然,只是我平素深藏不露,可谓卧龙。”二人目光凭空一撞,各自在彼此的瞳仁里寻到一丝狡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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