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颂氏一族的契约被乘黄相继斩断，城内哀嚎不断，它将惨状尽收眼底，言伫立片刻后，它也收回了迈出的脚步，随族群离开此地。

往后三十多年，乘黄一族不再问世。

——阿兄嗷呜，我看到有人族来苍梧了，阿兄，我们不是能挑选一个人缔结契约吗，那人族是怎样的呢？

——人族……哼。人族尽是背信弃义之辈，你要离他们远一些，不可轻信人族，更不可轻易与人结契。

——可是他们种的荔枝闻起来好香，我早上去尝了尝，真的好甜好甜，我还给你带了一串回来，嗷呜……看！

——……

幼时，与人族结契的长辈时常会带荔枝回来分给同族，阔别三十余年，熟悉的香甜气味再度袭上舌尖。

人族……

往后自己的弟弟一次次地靠近果园。它受首领之命探查建木海，便见弟弟与一个人类神魂相通、灵契结成，击退了敌人。

那人不顾自己身上的伤，先去检查它弟弟的身体，发现并没有大碍，才想起来擦自己身上的血。

对方将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它弟弟身上，小乘黄眼角瞄到它过来，慌张地蹬起腿，嘴里喊糟糕糟糕，阿兄要来揍我了嗷呜——

它到底没真的下手。

这个人族，是怎样的呢？

——你啊……

——我啊？

——对，你啊……结魂成契，一生一次，只得一人，你还这么小，便匆匆做下了这个决定，我只愿你日后不要伤心、不会后悔。

——不后悔！下次回家的时候，我还给你带荔枝哦！

曙光划破天际，万灵山庄的动物苏醒打闹起来。锦鸡们扯开嗓子，把贪睡的弟子们一个个喊醒，侠士也不例外。

他睁开眼，立刻与兄长的视线撞上，连带着看到了兄长身边的小不点儿。果然醒来后，他们第一眼就能看到彼此。

微光打在侠士的身周，侠士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：“早上好，兄长。”

“……”乘黄道，“嗯。”

它直起身，向侠士迈出一步，“早上好。”

小不点儿“哎哟”地叫了声，甩甩脑袋，睡得迷迷糊糊，醒得也迷迷糊糊：“早……嗷……呜……早上、好。”

此后几天，三者同行在苍梧巡视。

这日侠士抱着小不点儿行走在建木海的林中，兄长忽然拦住他的路，道：“这里气味不对。”

侠士登时警醒，小不点儿奋力嗅嗅，道：“是我闻过的味道。嗷呜，想起来了，是在我身上做试验的那个人，他的味道和其他人都不一样。”

“在你身上试验？小不点儿，你竟还瞒着我……”

小不点儿自知失言，用前爪捂住嘴，侠士抬起小不点儿正视它，它拗不过，怏怏地说：“就是……抽血……试药，之类的。”

抱住它的手收紧了，侠士垂眸伤神，小不点儿马上岔开话题道：“嗷呜，我还闻到别人的味道。”它再嗅嗅，“好像还有血？”

“可能是我们的人。”乘黄道，“那处血味更重，他在这里受伤，接着往那个方向奔走。”

既然可能是山庄弟子，那救人要紧，侠士当机立断道：“我们去帮忙！”

他们循着血迹穿梭林中，果然见到一名穿着弟子服饰的人负伤靠于树干，侠士跑上前询问：“发生什么了？”

“有敌人……”对方喘着说，“去栖灵……洞……呃。”

“你先别说话，我帮你止血。”侠士把弓箭放下，开始找药材，对方抓住他的胳膊，继续说：“先去找……我的……乘黄……也……”

“什么？”侠士捕捉到乘黄二字，其余听不清楚，他凑上去仔细辨认，边着急地找包里的伤药。

“乘黄……被抓……”

小不点儿注意到对方好像要拿出什么东西，而侠士被对方用力抓住，尚且没有意识到不对劲，兽类的直觉这一刻占据上风，它从侠士身上跳起来，身形忽然变大，挡在两人之间大喊：“不对，小心！”

它自行选择合神，替侠士挡住了出其不意的偷袭。

“吼——！”

“小不点儿！”

光点炸开，小不点儿的身体迅速变小，它从空中直直掉落，霎时喷射的烟雾把这块地方全部笼罩住，失去视野前的一刻，侠士揽住小不点儿死死抱在怀里。

有另一人拉住小不点儿的腿想要抓走小不点儿，侠士已经知道放手的后果是什么，再来一次，他绝不可能放任小不点儿再被带走。

侠士用身体护住小不点儿，发狠地去撞对方，弓箭不在手上，他甚至准备用牙去咬。身后唰得射来风刃，将不详的气雾吹散，露出袭击者的真容。

对方还穿着万灵山庄的服饰，随手甩掉假制的鲜血。兄长低吼着压低身体，敌人见势不妙，转身往栖灵洞天的位置逃走。

“兄长，等等！小不点儿状况不对。”

小乘黄四肢蜷缩，已然失去意识，侠士把可能有用的药都灌给它，同时喊住欲追去的乘黄，“刚才他的攻击是朝我来的，小不点儿挡在我身前，他反而收住杀招，我猜他们的目标是活捉小不点儿，所以现在想引我们过去。”

侠士拉响引线，烟花弹射到空中，告知周围的弟子紧急情况。

颂南云和上弦率先赶来，侠士把小不点儿交给他们，嘱托他们立即回庄，整合人马前往栖灵洞天。

“小不点儿说敌人里有当初在它身上试验的‘驯兽师’。”侠士迅速交代道，“小不点儿昏迷不醒，我不清楚他们还有什么后手，但我不能带着它继续冒险深入。当务之急还是要送回去，让夏先生他们看看它的情况。”

颂南云满口应下，侠士不舍地松开小不点儿，被颂南云喊住，“你不是说可能有陷阱，怎么想孤身一人先去？不行，太危险了，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。”

“时间多耗一时，便不知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。”侠士着急道，“我知道这可能是陷阱，但那个人在这里也是真的，他手上说不定有小不点儿的解药，我不能眼睁睁放他走。”

他执起弓箭，颂南云还要劝，蓦然看到侠士的腰上多了根乘黄的长尾。

“……坐上来。”

兄长目视栖灵洞天的方位，阳光在它兽瞳中折射出奇异的光晕，它在侠士身侧半伏躯体，又重复了一遍。

“坐上来，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
“谢谢……”侠士咬住唇，他眼眶发热，心则一下就觉得安稳了，“谢谢兄长。”

他们重返栖灵洞天，葱郁的森林静谧幽深，层叠的林海后隐藏重重危机，有只松鼠看到他俩过来，冲出来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，侠士听完它的所见所闻，感谢道：“辛苦你留下来通知我们，这里太危险了，你也和朋友一样去避难吧。”

小松鼠伸出小小的手爪吱吱叫唤，侠士应它：“你放心，我们不会有事的。嗯，我答应你，等我回来，请你吃一篮子……不，吃五篮子水果。”

对方故作老成地点头，往他们的来路跑走，侠士对乘黄说：“看来动物比我们反应更敏锐，它们早早察觉到危险，自发去别的地方避难了。”

他指向一个方位，“狼牙军抓到了乘黄幼崽，我们得想办法救出来。”

跟随动物们留下的标记，他们顺利摸到狼牙据点所在，看守营地的人身着盗猎者的服饰，侠士仔细观察一阵，悄声说：“他们行走时进退有度，不是没经受过训练的普通人，看样子，应该是狼牙军假扮的。”

说话间，又有一人走过来对暗号，他身着山庄弟子服饰，侠士发现他手里还抓着只在微弱挣扎的小乘黄。

“又是乘黄。”侠士不敢置信地低喊，“他们怎么抓到这么多乘黄幼崽？”

狼牙此行假扮成山庄弟子与盗猎者潜入，但万灵山庄反应已十分迅速，而且幼崽往往都有成年乘黄看护，短短几天内，他们如何抓到这么多落单的小乘黄？

时间紧急，在援兵来之前，他最好摸清楚当下的局势。侠士按住匍匐欲出的兄长，道：“既然他们假扮庄内弟子，我也将计就计，扮成他们的人去打探情况。”

他仿照刚才那人的步骤跟守卫道出暗号，对方没有生疑，侠士得以顺利摸进营地。乘黄的视线如影随形地跟着他，他一想到这是兄长在看着他，心中便更觉安心。

小乘黄们被分开锁在两个笼子里，侠士目之所及共有五只。他潜行经验丰富，很快锁定带着牢笼钥匙的守卫，在心里勾勒计划。

“首领，您回来了。”

谁？

侠士回头，看见一人身着打扮与其他人都不同，再定睛一看，他的心头怒火便猛然烧起：是伤害过小不点儿的那名“驯兽师”！

一只乘黄用身体撞倒笼子，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，狼牙军一脚踹过去：“给老子安静点！”

“愣着干什么，没见着都开始醒了，还有力气扑腾呢，药在哪？”

侠士趁大家都挤过去观察情况，摸走了第一把钥匙，这时听到那名首领开口：“都给我闭嘴。”

众人齐刷刷打了个冷颤，侠士看到他们的反应，蹲到人群之后观察，便看到那名狼牙首领传唤手下：“这只乘黄还有力气挣扎，说不准能抗住我的新药。你去端过来，正好让我试试。”

糟了。

侠士大概能想象所谓的新药可能是什么，眼看那只小乘黄身上的毛根根直竖，努力把另一只精神不济的幼崽护在身后，冲着狼牙军不住龇牙。

这名驯兽师的行事沿袭了黑血马戏团的作风，对不听话的生灵从不留情，狼牙军本来也不耐烦照顾动物，有上头给的药就更加肆忌惮。

士兵骂骂咧咧地拿出鞭子要让它们吃点苦头，侠士看到另一只小乘黄畏惧地往后缩，看来这不是它们第一次挨打了。

小不点儿被抓走的时候，也是这样吗？

侠士光想一下都会觉得心痛。

不能让狼牙军再伤害它们，他这么想，下定决心，向暗处的兄长打出手势。

“嗷呜——！”

声波四散，狼牙军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：“乘黄！有乘黄闯进来了！”

“快快快，找——啊！”

“废物，一只乘黄自己送上门来，你们都在怕什么！”

兄长一脚踩在名狼牙军的身体上，它环视四周，蓄势待发的力量随着它的吼叫再次汹涌而出，金色的光芒集聚成束，伴随它的扑咬挥击打退敌人。

侠士趁骚乱打开其中一个牢笼，三只小乘黄先后跑出来，侠士道：“你们赶紧跑，回去叫人来帮我们。”

刚被关进去的乘黄虽然最虚弱，看起来却迅速成了主心骨，带着另外两只幼崽跌跌撞撞、互相倚靠地小跑起来。狼牙有人看到这幕，大喊：“有人放跑了乘黄！别光顾着那边，快去抓回来！”

笼子里的小乘黄见状翻腾起铁栏杆，侠士扑过去解锁，手里的钥匙却怎么都对不上号。

不是这把，但已经来不及再找钥匙了，小乘黄惊喊：“小心后面！”侠士听到箭矢破空之声，他抛开笼子，自己向侧边翻滚，后背被地上的砂石磨出伤口，他忍住疼拼命伸出手去够笼子。

“??！??！”

风刃击中牢笼，下一刻，兄长凌空跃来，碎金之声尖锐而干脆，利爪将笼子切割成两半，两只小乘黄先后落到侠士怀里。

成年的乘黄落到地面昂首怒吼，光圈剧烈震颤，让围攻的士兵都陷入短暂的眩晕。

一只小乘黄在舔侠士背上的伤口，侠士认出是被护在身后的那只，他哄道：“我没事，不疼的。你们快跑。”

“嗷呜。”幼崽细声回应，另一只幼崽对他们喊：“小心他们手上的药，会让成年乘黄变成幼崽！”

能让成年乘黄变成幼崽……！侠士迅速联想到小不点儿身上的症状，既然狼牙能研制出让小不点儿狂暴的药，逼迫它变成成年形态，自然也可能研制出让成年乘黄虚弱的药，也就是让乘黄变回幼崽？

难怪狼牙看到成年乘黄也有恃恐，难怪被抓的都是幼年乘黄。

兄长护在他们面前，将想上前追击的狼牙纷纷击退。两只小乘黄自知不应拖后腿，没入树丛中隐匿身形，侠士想到它们中实际有成年乘黄存在，便觉得事情还不到最糟，只要拦住狼牙军，给它们争取足够多时间和援军汇合就好。

“原来是你……运气能眷顾你一次，可不能帮你第二次。”一直引而不发的狼牙首领挥手下令，箭雨瞄准侠士，“你以为这样就能坏我好事？那就用这只乘黄来试药！”

“他们的目标是你，兄长，你先走。”

“……哼。”兄长冷声道，“不必同我说，一个字我都不听。”

箭镞齐射，乘黄腾起跃空，用身体撞开射向侠士的箭支，狼牙首领目光阴鸷，拿出特制的弓箭锚定侠士：“活的抓不到，就抓死的。”

“咻——”

乘黄立在侠士身前，箭矢破开乘黄结成的盾壁，在它身上划开长长的口子，金黄的光点在伤口处飘散而出，侠士目视这一切，焦急地喊它先走。

但他的声音都法被乘黄感知到了。

狼牙向他们扔出火雷，乘黄拖着自己受伤的身体，将侠士甩到旁边的空地处。

火雷猛地发出巨响，强大的气流轰开四周的土地，尘烟漫起，侠士一边呛咳一边睁大眼，他看到有什么朝他的方向飞了过来。

要接住……一定要接住它！

“嗷……嗷呜……”

幼崽撞停在他的臂间，发出稚嫩微弱的叫声。

哪怕对方的毛发都是灰尘，在看到它的第一眼，侠士就认出了它是谁。

“……呜。”

泪水滴到小乘黄的身上，侠士颤抖着抱紧它。

“放箭！”

换成他用身体护住对方。

箭雨瞬息将至，破空声限地拉长。

好像过去了许久，又好像只过去了一瞬。额头贴上熟悉的触感，侠士睁开眼，看到小乘黄与他额头相贴，灵契的金芒辉辉映照，温和的气流涌动到他的指尖，引导他抚上乘黄的身体。

掌心毛发的触感从柔软变为粗硬，他被巨兽托起，箭矢擦着他们，根根空射进地上。

侠士还有些茫然，他看向自己的手，乘黄的灵力附着在上面，发出浅金色的光。

“发生了……”什么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