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燕至初醒的头几日尚不能行动,他沉睡八年,睡光了精神气,亏得身边有个神医,几副药下去倒也渐渐恢复了三四成。
何英自是欢天喜地围着余燕至转,全无半点沉稳矜持。
邵秋湖心想如此甚好,何英正正经经,苦大仇深的模样,他反而瞧不顺眼。其实余燕至能够苏醒几乎是个奇迹,虽说母蛊乃以他鲜血养育,但和他体内子蛊并无亲缘关系,能否取而代之再次唤醒子蛊,谁也说不准……只是以而今结果观来,两只蛊虫已然接纳了对方。
余燕至眼角的梅花并未消失,他沉睡期间,何英厌恶极了这梅花,可如今他平安无事,何英又觉这花点缀得恰到好处,很是漂亮。八年前,邵秋湖曾对他说,若此法成功,余燕至便不得不与他“同生共死”,何英没有犹豫,他一定活得长长久久,一定会比余燕至活得久。
何英在膳堂忙碌,何鱼儿便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,一片片洗菜叶。邵秋湖被何家父子双双冷落,只好去园圃打理草药,他厨艺是真差,连整日巴结他,恨不能变成小尾巴的何鱼儿吃了他做的菜,都只能呵呵傻笑。
将洗净的菜叶抱进膳堂,何鱼儿唤道:“爹。”
何英回头接下又塞给了他几掰蒜,他便挪去门口剥起蒜皮:“也不晓得大侠有没有饿肚子?”
“别操心。”何英搅着锅里的粥,闻了闻,挺香。
何鱼儿一边点头一边笑道:“我想给它洗个澡,两个仆人都抓不住它。”
来到他身边拿走他手心的蒜,何英拍拍他后背,道:“叫邵秋湖吃饭。”
“嗯,”何鱼儿迈出几步又忽然扭头道:“爹,你现在怎么都称呼邵叔叔名字啦?”
“我以前就这么称呼。”何英恭敬地叫了八年邵大夫,其实也别扭得很。
瞧何鱼儿一路磕磕绊绊走到园圃,被邵秋湖牵住了手,何英才将心放下,回到膳堂继续炒菜。
简简单单几道素菜,一锅米粥。何英舀了碗粥,端进了余燕至屋子。
邵秋湖跟何鱼儿则坐在膳堂外的石桌吃饭。
邵秋湖夹了些菜给他,何鱼儿边吃边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
何英从不娇惯何鱼儿,因为他不可能保护对方一生。起初,邵秋湖十分不解,何英为什么接受这孩子,直到听他讲起落伽山的故事,邵秋湖才感悟他的用心。
能令人从仇恨中解脱的,终究是无私的爱。
何鱼儿在何英心里是份念想,代表世间所有美好,何英倾注以爱,收获的同样是爱,与裴幼屏无关、与仇恨无关。这孩子无须重复自己走过的路——鱼儿,是何英的期盼,愿他一生自由自在,不被痛苦、遗憾牵绊。
屋中,何英舀起一勺粥吹了吹,送向余燕至唇边。
余燕至苦笑着喝下,心知何英是想对自己好,吃饭、穿衣、洗漱,凡事都忍不住插手。其实余燕至虽然虚弱但无碍日常,他接受照顾更像是种包容。
“鱼儿若是女孩子就好了。”何英扯扯嘴角,十分认真道。
余燕至听这话唐突,问道:“男孩不好吗?”
“是女孩就可以嫁进天荒谷了。”
一口粥呛在喉咙,余燕至连咳不止。何英打小就爱乱点鸳鸯谱,那时说自己得娶月儿,现如今又要把鱼儿“嫁”给邵秋湖。
何英连忙抚摸他胸口:“你慢点喝。”
余燕至捉住何英手腕,不可置信道:“这话哪像当爹的该说?就算鱼儿是女孩,邵秋湖也比他年长了二十多岁。”
“我爹比我娘还年长二十岁呢,”何英哼道,“我都没嫌他岁数大,他有什么好嫌弃?”
愣愣看向何英,余燕至不禁暗叹,何英确实有了为人父的责任感,但“病急乱投医”,恨不能将儿子当女儿替他找个好归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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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降临,何鱼儿躺在余燕至身边,听对方轻声讲述道:“落伽山冬日寒冷,你爹时常冷得睡不着,我们会挤在一个被窝取暖……”
“爹说是师父冷得睡不着,非要跟他挤一起,”何鱼儿把小手塞进余燕至掌心,又往他怀里缩了缩,“师父,你的手真暖和。”
余燕至忍不住笑道:“你爹还说过些什么?”
“爹说他有个师妹,年纪很小就生了病,后来师妹的娘也病了,师祖也病了,”何鱼儿哀伤道,“如果邵叔叔在,他们就不会生病了。”
余燕至愣了愣,那夜的残酷他永生难忘……低头注视孩童,余燕至发觉他长得像苏挽棠,甜美而可爱,这或许是苏挽棠鼓起勇气托付何英的原因,她无颜将何鱼儿留在圣天门,一个“有眼无珠”的孩子,仿佛遭受了天惩。
“是……”余燕至温柔地摸了摸他后背,“如果有邵大夫……”
何鱼儿琢磨,邵叔叔很厉害,非常厉害,连师父也夸他呢!
不一会儿,何英端着药碗走进屋,邵秋湖跟随身后,两人似乎一路都在说些什么,可此刻又齐齐噤了声。
邵秋湖从床中抱起了昏昏欲睡的孩童。
受到惊扰,何鱼儿迷迷糊糊哼道:“邵叔叔……”
“今晚跟叔叔睡。”邵秋湖抱着他便朝外走,快跨过门槛时,忽然回头看了眼何英。
何英脸庞霎时通红,狠狠瞪向他。
邵秋湖轻咳一声迈出屋子。
余燕至边喝药边盯着何英通红的耳根,他毕竟不是青稚少年,如何能不明白?
接过空药碗,何英刚要转身就被拉住了胳膊。
“很苦。”余燕至仰头望他。
“我去拿蜜饯。”
余燕至将他拉坐身边,凑近他唇畔道:“不用。”
药碗从何英手里骨碌碌滚落地面,他像只斗志昂扬的大兔子蹦进了对方怀抱。
余燕至其实精力有限,但何英显然憋了许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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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燕至无力动弹,勾了勾下巴,何英便了然地躺去了他身边。手臂伸到何英颈下,余燕至揽过他搂入怀中。
何英轻轻抚摸余燕至小腹,也开始想自己早能当爹了。
余燕至闭着眼,将何英的手拉至胸膛。掌下心跳剧烈,何英凝望着他,仰头亲了亲他眼角下那朵梅花。
余燕至微微弯了唇:“从心里有你的那天,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。”
余燕至心里什么时候有了他,何英不知道,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对方。因为丝丝渗透,悄无声息,回首的刹那便有了思念,追寻的过程悲伤越积越多,而当“失去”余燕至时,他才终于明白孤独的滋味。
“我那么好吗?”何英抚摸他灰白的发道。
余燕至睁开眼,望着帐顶,像在认真思考。
在对方沉默的时间里,何英一瞬不瞬看着他,然而没了后话。他沮丧极了,闷闷道:“你什么都好。”
余燕至笑出声,笑得何英跟着他一起抖。
何英不死心道:“我哪儿不好?”
静了片刻,余燕至看向何英,眼里渐渐凝聚水光,沉沉浮浮,忽明忽暗:“不好就不爱么?没有理由就不能爱么?”
何英双唇一动,埋在他胸口咬出一圈牙印。
余燕至手指埋入他发间,依旧看着他:“你带我去看小松鼠,危险前将我推开,弄伤喉咙也要让我听见声音,你肯为我忍下委屈,放下仇恨……”
何英抬起头,余燕至与他视线相对,微笑着道:“够不够?”
“为什么哭?”何英眼前一片模糊。
余燕至眨了眨眼:“想你。”
“我就在这里,”何英跟着轻眨眼睫,滑下泪水,“你也想吗?”
“想。”余燕至面庞潮湿。
何英拥抱住他,道:“我不准你想我!我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,你睁开眼睛就看得到!我不准你想我……”
余燕至反手也拥住了他:“好……我是乌龟精,说不想就不想。”
何英几乎哭出声,嚷嚷道:“我是乌龟精的尾巴!”
余燕至有一溪水,何英有颗种子。
温柔的水中央,花开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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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清晨,屋外“哗啦啦”的水声吵得邵秋湖早早醒了过来。掖紧何鱼儿肩头被角,他翻身下床披衣走了出去。
何英勤快得像只蜜蜂,正忙着晾晒被单。
行至他身旁,邵秋湖递出一个小药瓶,道:“又是你?”
琢磨了一番这话中深意,何英颇觉不快。
邵秋湖也很是不快,当初灌醉何英多多少少有点冷眼旁观的意思,没想第二日何英完好无损走了出来,结果今天还是他。以邵秋湖眼光,余燕至岂会制不住何英?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,邵秋湖不知他在何英眼里也是绣花枕头。
何英接过药瓶,谢字在舌尖一个打滚又咽了回去,转道:“我们三天后起程。”
邵秋湖略略颔首,神色平淡。
何英斜睨他道:“有空一定前来打扰。”
“不必麻烦。”邵秋湖转身返回屋中。
“嘴硬!”冷哼一声,何英揣着药瓶去找余燕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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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岸边,何鱼儿弯身行礼,道:“邵叔叔,谢谢您救了我师父。”
“嗯,”邵秋湖淡淡回应一声,转望余燕至,嘱咐道,“注意休息,凡事莫要勉强。”
余燕至思忖其意,不免有些羞愧,邵秋湖虽对他有救命之恩,彼此关系却算不得熟稔,所以许多话点到为止,十分客气。
“我会照顾他的。”扶了扶肩上包袱,何英抱起了何鱼儿。
邵秋湖眉头微蹙,心想最没立场说这句话的就是何英。
“你也别总守着这空荡荡的山谷了,不如随我们一同回徽州吧,”何英将何鱼儿递给船上的余燕至,转头道,“八年里,他有来过一次吗?”
“我不喜出行,与他人无关,”邵秋湖催促道,“走吧。”
静静看他一眼,何英无奈地叹出口气,抱了抱拳,道:“保重!”
“一路顺风。”邵秋湖回礼,目送小船渐渐消失于雾霭之中。
离开天荒谷,换乘马车,无须车夫代劳,何英亲自挥鞭驱马。
与来时忐忑急迫的心情迥异,一家三口吃吃喝喝、走走停停,顺便领略沿途风景。
街市上,余燕至牵着何鱼儿走向一处货摊,低头挑选良久,拿起块绣花手帕递给了他:“这件如何?”
何鱼儿小心抚摸,感觉它布质光华,凑近轻嗅还有淡淡清香,欢喜地点头道:“嗯!”
“小公子眼光不俗!”货郎连忙开腔道,“这手帕料子好,绣工细!一两银子,我绝不多赚。”
余燕至诧异地打量货郎,货郎原本讲得口沫横飞,此时与他目光相接竟也不由一怔,犹豫道:“你……你是……客人,我们是不是……”
“十年前,东陈镇,”余燕至微微一笑,抱拳道,“老板生意不错啊。”
中年汉子一拍脑门,立时喜笑颜开:“承故人吉言!”
语罢又看向何鱼儿,道:“这位便是家中小公子吧?果真与其父一般风采翩翩,俊朗不凡——”
忽地噤了声,货郎疑惑道:“小公子的眼睛……”
余燕至并不避讳,颔首道:“是。”
此时,货郎才正视了他一头霜发,然后又看了看何鱼儿,沉叹一声,道:“当年……唉,瞧我这张嘴……”
诚心诚意的祝福,却未料是眼前结果。
余燕至心知他多虑了,但也无意解释,掏出一两银子放上货摊,道:“手帕我买了,祝老板生意越做越红火,告辞。”
“这银子我绝不能收!”货郎一把拉住他,便要将钱塞回,“就当我一点儿心意吧!”
余燕至没想到他纠缠不休,又不好对个商贩动武,竟一时脱不开身。
听二人似乎起了争执,何鱼儿无措地伸出双手寻找师父,结果不慎被疾行的路人撞倒在地。
“鱼儿!”两道嗓音同时响起。
货郎打眼一望,见那小公子已落入个白衣男子怀抱,再朝男子面上一瞧,立时愣怔当场。这……这不是当年说他的簪子是赭阳水玉,五十文都嫌贵的少年嘛……
何鱼儿攥紧破皮的手心,忙道:“爹,是我自己不小心。”
何英看了看他,又转头漠然地看向了将手探进余燕至袖中的汉子。
余燕至抽回衣袖,对货郎抱歉一笑,道:“老板的心意我收下了,多谢。”
语罢,轻轻一揽何英腰身并肩离去。
呆立半晌,货郎猛地一拍后脑勺醒悟过来!什么心上姑娘?盲眼儿子?碎了心白了发?敢情都是自己瞎想啊!
马车内,换上何英买来的新衣,余燕至将旧衣裳叠好装进了包袱。
何鱼儿逛了半日街市已累得打起盹,余燕至扶他轻轻躺下,瞧他入睡后便一掀布帘坐去了车前。
“你不打算告诉他吗?”余燕至扭头注视何英,极轻的声音道,“他的身世。”
闻言,何英陷入了沉默。曾经,他不懂哑巴婶隐瞒师妹的理由,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亲情的羁绊更深?直到经历了一些事后他才明白,哑巴婶这么做是为了给最爱的人最干净的一片天。
甩了甩马鞭,何英淡淡道:“他的人生只属于他,若某日他想寻找自己的父母,我会告诉他的,但在那之前,我希望他能开开心心,无忧无虑。”
柔和的阳光洒落何英面庞,将扇子似的长睫投影眼下,随眼帘的眨动轻盈舞蹈。何英的脸皮依旧又白又薄,余燕至静静凝视片刻,指尖探了上前,那预想中的凉滑直入心房,心口一阵紧缩,连手指都酸痛起来。八年时光……在余燕至记忆里,他们真正形影不离的岁月也不过八年;原来他与他已“分别”了这么久……久到何英学会了忍耐和宽容。
“何英……”
何英循声望去,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。
轻轻一贴便即退开,瞧他仍在发愣,余燕至不禁笑道:“留心前路。”
何英气哼哼道:“那就别让我分心。”
边说边要推开余燕至,余燕至顺势擒住他手腕,吻又落在了他手背。
何英转望前方,唇边扬起浅浅笑容。
两日后,三人抵达了嵩阳山,山腰间有座庵,庵里修行着几位比丘尼。
他们并未进入庵内,只请年老的师太传了口信。
等待片刻,一名年轻的比丘尼缓步走出,停在了余燕至面前,双手合掌,微微垂目,道:“阿弥陀佛,我佛慈悲。”
梨窝浅浅,眼儿弯弯的黄衫少女已远在昨日,今日只有了却尘缘,淡静如水的念仁师父。
何鱼儿行礼道:“念仁师父,您身体还好吗?”
“贫尼身体康健,劳小施主挂心了。”念仁微笑着还礼于他,将他当作大人一般。
何鱼儿每年会被何英带来此地与念仁短暂相聚。何鱼儿知晓自己是念仁师父捡的孤婴,念仁师父救了他一命,将他送到了爹身边。他虽看不见对方模样,但脑海总能浮现一张温柔的脸庞。
“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您,希望您收下。”何鱼儿拿出帕子捧了上前。家仆们告诉他,这是女子都会喜欢的东西,他年纪太小,尚不懂比丘尼的意义。
念仁怔了怔,眼底闪烁泪光……八年前,她将被裴幼屏带走后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季师叔,接着独自离开圣天门,来到这荒芜的嵩阳山准备结束生命,然而一想到肚中未出世的孩子便绝望地嚎啕大哭。是主持大师听闻哭声赶来劝解于她,好心将她收留庵中。
数月后,她生下了孩子,一个“有眼无珠”的孩子。
这个孩子,她在他还不会走路、说话,不会喊娘时就送给了别人,这个她连母爱都未曾给予多少的孩子,却挂念着她……
接过绣帕,珍惜地收入怀中,念仁抬眸看了看何英与余燕至,双手合十,缓缓闭目,道:“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……”
余燕至和何英双双还礼,彼此将祝愿深埋心底。
离开嵩阳山后又赶了几日路,沉沉暮色里,寂静的落伽山映入眼帘。
两座坟茔都立了墓碑,显然这些年间何英曾一人回来过。余燕至不知他当时的心情,但沉重与悲伤都已成过往,从今而后,他们只需怀念。
玉簪被何英埋入了墓碑下,余燕至烧了剪纸。
何鱼儿拜了拜,道:“月儿姐姐、婶婶,我来看你们了。”
之后,他又在庄云卿墓前磕了头,拜了师祖。
简单地吃过饭,余燕至哄何鱼儿睡下后便漫步去了湖边。
月下,湖水泛起银色涟漪。
自后拥住何英,余燕至亲了亲他耳廓,与他一同望向了眼前景色:“在想什么?”
“想你……”
余燕至笑出声。
“想师父、月儿、哑巴婶……”何英微微眯着眼,轻声道,“想小时候许多事。”
可人总要长大,他与他的成长泪水多过欢笑,流血多过流泪。
“我陪你一起想,想一辈子,好不好?”余燕至收紧了双臂。
何英笑着摇了摇头:“我小时候那么坏,我怕你回忆得越多越会忍不住揍人。”
松开他,走到他身前,余燕至先是瞧了他一会儿,接着捏住他下颔,轻佻道:“如今要教训你,方法多得是。”
在余燕至的面前,何英的时间似乎永远停留过去,像只随时炸毛红眼的兔子,他别开脑袋,一把抱住对方,道:“你小瞧我?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!”
余燕至即将溢出的笑声被何英含入了唇舌,一开始有些粗暴的吻渐渐变得缠绵无尽。
返回途中,何英背起了余燕至,他在同样一条路上被对方来来回回背过三次。月光照得路面白亮亮,不着调的小曲又断断续续唱响,引得余燕至忍俊不禁。何英将他朝背上托了托,哼道:“我唱得这么卖力你也不捧场?”
“精彩,实在精彩,”余燕至搂着他颈子,奖励似的亲了他一口,道,“以后对着我唱就好。”
何英总觉得这话有些不顺耳,也是许久后,他无意在邵秋湖面前亮了一嗓子,邵秋湖很慷慨地送了他几束金钗石斛。他查过医书方知,此物根茎有保养嗓子的功效,邵秋湖分明是嫌他唱得难听!
宽大的木板床上,何英和余燕至一左一右睡着将何鱼儿护在了中间。
月光透过小屋的纸窗映出了三只小兔。
翌日天未亮,三人便起身继续赶路。
晌午时分,在一个镇中的饭馆前停了脚步。
何英刚跨进门槛,几乎同一时间,一道人影忽闪而至,伸臂就朝他勾来!
不及细思,何英握拳挥出,可对方竟轻轻松松躲过了攻击,仿佛对他的“弱点”了如指掌,知道送来的定是左拳。那人挟住他左腕用力一拽,眼瞧就要将他拖至身前:“何英——”
话音刚起,突然,又一个拳头自斜地攻来。
那人连忙松开何英,倒退两步,转瞬间,眼前便多了一人。
“童佳?”何英这才瞧清“偷袭者”是谁。
闻言,余燕至惊讶地望向了青年,无怪乎感觉陌生,记忆里,童佳还不足自己胸口高,如今却要微微仰视;他几乎认不出他了。
童佳所受震撼显然更强百倍,嘴唇一张一合,半晌才吐出两个字:“哥哥……”
虽说外表有了变化,骨子里却依旧是个孩子……余燕至眼角微红,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。
童佳后方站着一众随行弟子,严丰也身在其列,眼望此景不由感慨万千。
当年受季辛所托,严丰带着两幅画像前往大理,花费了三个月才在大理以北的束河镇寻见线索。镇中一个卖斗笠的大爷说,自己认识梅清,十几年来,每隔数月,梅清就会到束河买些吃用。接着,严丰又询问起另一幅画像中的少年,那大爷左瞧右看,忽然拿起了手边斗笠,十几年前正是此人和梅清在自己货摊买了斗笠,梅清每回来镇上都戴着,可这少年自己却再未见过。
经此,严丰马不停蹄往天荒谷赶回,然而半路就听说了圣天门的变故。
他到底是迟了……
唯一庆幸的是,苏挽棠的证言与他寻来的线索坐实了梅清与裴幼屏私下勾结,从而洗脱了余燕至罪名。
童佳垂下头,泪水已淌满面庞。
瞥了眼其余弟子,严丰轻咳一声,提醒童佳注意场合。
羞赧一笑,他急忙擦干眼泪,邀请两大一小入座。何英和余燕至便分坐在了他身侧。
“哥哥,届时你能来吗?”童佳试探着问道。
苏无蔚过世,裴幼屏身死,面对掌门一职后继无人,圣天门信誉受损的境况,季辛不得不担下责任,用八年时间重整派门,并培养出了新的继承者,此人便是童佳。季辛之所以选择他,不仅因为他九岁拜入师门,惯经风浪,为人正直善良,更因派内已无人能超越他的剑术。
余燕至微笑点头:“你接任掌门之日,我们一定前往祝贺。”
何鱼儿跟着道:“童佳哥哥,我也会去的!”
在场的圣天门弟子中无人知晓何鱼儿身世,包括童佳,只是他一见这个笑得梨窝浅浅的孩童就发憷。
“想要什么贺礼?”何英问道。
童佳腰背挺得笔直,露出了克制的笑容:“你来即可。”
严丰见怪不怪,这些年但凡往南的任务,童佳比谁都积极,说到底不过为了看一眼何英。虽说严丰几乎是看着童佳长大,但时常觉得并不了解他,所以不知充斥在童佳耳中的,至今依旧是隔了道墙的嚎啕。
尾声
三天后,他们终于抵达徽州,站在了云惜山庄的牌匾下。
山庄是在何府旧址上扩建而成。何英知晓不可能陪伴何鱼儿一生,他想给他的未来一个保障,想给余燕至一个家。
江湖的打打杀杀、仇恨纷争,从今而后便再与他们无关。
看守在外的下人接过行囊后便一路小跑着朝庄内奔去:“庄主和少爷回来啦!”
“我往后是不是也该称呼你庄主了?”余燕至走在何英身边打趣道。
何英笑道:“山庄现今还缺个管家,不知您愿否屈就?”
看了眼前方蹦蹦跳跳的孩童,余燕至压低嗓音凑近何英,道:“贵府的管家可真辛苦,不仅要管杂务,还得给庄主暖床。”
耳根一红,何英也压低了声:“若嫌辛苦,不如给我当庄主夫人。”
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……”余燕至无奈笑道。
庄内建筑古朴,环境清幽,当三人行至一处台阶时,阶梯尽头突然蹦来只大白兔!白兔一路奔向何鱼儿,一蹬后腿蹿入了他怀中。
何鱼儿被撞得踉跄了几步,高声叫道:“大侠!”
余燕至惊诧万分:“是圣天门那只吗?”
何英点头笑道:“它可是这儿的霸王,我也不敢招惹。”
霸王兔踹了何鱼儿一脚,轻轻松松自他怀抱挣脱,跳上了余燕至脚背,似乎还认得对方。
余燕至颇费了些力气将它抱起,白兔抖动着耳朵,蠕着唇瓣,红眼珠像两颗闪亮的宝石。
看了看它又看了看何鱼儿,接着视线移往何英,余燕至想,自己的人生算不得一帆风顺,然而人生本就如此,不幸之后等待的也许依旧是不幸,但“希望”却是能超越不幸,甚至生死的,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。
“燕至,”何英向他伸出左手,“我们走吧。”
牢握那只手,余燕至刚迈一步,突然,清脆嘹亮的鸣叫划过耳畔,他仰头望去——
恰是艳阳高照,玄鸟归巢。
—正文完—
番外《归墟》
《归墟》上
一辆马车行正缓缓行驶在平坦的路面上。
卷下的车帘遮挡住了融融冬阳却挡不住灌入的冷风,看着蜷缩脚底微微打颤的人,梅清踩了踩他受伤的右腕,见他依旧没有转醒迹象,便思量喂给他的迷药够叫他安安静静“睡”到南诏了。
嘴角一弯,梅清露出浅笑。
偷袭落伽山前,他并未预料会留下何英的性命,他不过一时兴起想玩个游戏。
他给了何英三样选择:或是庄云卿、或是余燕至、或是自裁。然而彼时庄云卿早已丧命,等待余燕至的亦是穷途末路,无论作何选择他注定只能与他们黄泉相见;所以那两颗药丸皆为毒、药。
但何英却将两颗药全部吞下,他出其不意的举动让梅清开始觉得,这场游戏兴许没有想象中那般无聊。
解了何英的毒,梅清决定将他带往南诏。
南诏距离罗刹教位于苗疆的总坛不算远,可梅清鲜少回去,除了侍奉历任教主打理教内事物的白黎一族,罗刹教没有“活人”。
不会哭、不会笑、不会思考的傀儡,梅清小时候就玩腻了。
五日后,他们终于抵达南诏。
何英被送入了临时挖凿的地下密室,周围山高林密、树茂草深,极是隐秘。
估摸他清醒在即,梅清从袖里取出枚药丸喂给了他。这枚药丸乃由筑巢于箭毒木的红蚁炼制,服用过它的人只会对蚁后的气味有反应,梅清常年挂在腰间的荷包便浸染着此种气味。
他玩腻了傀儡,然而何英不一样,他要把他变成傀儡去操纵余燕至的喜怒哀乐。傀儡操纵活人,多有趣。
隔着黑纱斗笠,梅清见何英缓缓睁开了眼,随即以极轻的嗓音吐出一句苗语……这是他赋予他的暗示,往后只要嗅到荷包的气味,耳闻此言,何英就会对自己唯命是从。
居高临下地俯视他,梅清道:“起来吧。”
何英恍如未闻,一动不动躺在冰冷地面。
梅清仔细一瞧便见他双目呆滞,毫无反应。
难不成失败了?
因体质相异,并非所有人都能被做成傀儡,而不受蚁毒控制的则会丧魂失智,变得痴痴呆呆。这类“残次品”往往只剩被销毁的命运。
梅清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,俯身又喂给了他一颗“萎蔓丹”。萎蔓丹可封住人的内力,令其口不能言、目不能视。
何英忽而浑身抽搐,似是痛苦非常,片刻后“噗”地喷出口血,晕厥过去。
“我说过不会叫你轻轻松松地死,自要信守承诺。”叹息一声,梅清倍感遗憾,这场“复仇”的游戏果真无聊得很。
他悻悻然步出密室,朝守在洞外的属下道:“照看好他,别叫他死了。”
此事告一段落,接下来,梅清决定走一趟圣天门,他要瞧瞧那人会给他如何的“奖励”。
半个月后,在赶往圣天门的路途中,梅清偶遇了余燕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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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栈房内,红烛摇曳。
端起酒杯,轻轻贴着唇,目光漫不经心地送往对面之人,梅清仰头一饮而尽,随后放下杯子,嘴角弯出了浅淡笑容。此刻,那对面之人正静静望来,黑色的眼瞳在烛火下泛着水光。
徐徐走向那人,梅清伸手抚摸对方,拇指滑过唇瓣移上眼角,最后落入了苍白的鬓发间。
一个月前,这发仍是如墨黑的。
——希望,是世间至毒,能将人心碾为齑粉。
真有趣……
梅清不禁低笑出声:“燕至。”
眼瞳在眼眶中微微一动,余燕至握住了流连鬓间的手,扬起下颔,轻声道:“你去哪儿了?”
两刻钟前,余燕至喝下了梅清倒给他的酒,那杯酒被放入了“蚀心散”。蚀心散虽毒不死人,然一旦误饮即会丧失理智,将当下**暴露无遗。
梅清心知在余燕至的眼中,自己已非自己。
“因为你,我受了很多苦,家破人亡,生不如死……”梅清弯下腰,面庞贴近了他,道,“你愧疚么?”
余燕至似懂非懂,却贪恋着眼前人的一颦一笑、一丝吐息:“你哪里受伤了吗?疼吗?”
梅清直起身,轻轻呼出口气,面无表情地挥开了对方的手。经历大悲大痛,余燕至的反应令他索然无味……正思忖间,忽觉身体一轻竟被抱了起来。
“让我看看你的伤。”将梅清抱至床榻,余燕至抬手就解他衣衫。
自诧异中回神,梅清好整以暇看着他,任由他将自己扒了个精光。
余燕至仔细检查起梅清身体,半晌后终于安心道:“还好没有受伤。”
倚靠床头,梅清似笑非笑,指着胸口道:“伤在这儿,你瞧不见吗?”
余燕至愣了愣,忽然低头亲吻梅清胸膛,吻得小心翼翼。一吻结束,抬眼恰与对方视线相对,他不由更加激动,探身锁住了那唇。
梅清蓦地睁大了双眼。
余燕至难以克制地紧拥他,由内而外叫嚣着对身下人的思念。
梅清望着帐顶,感觉余燕至的动作渐渐激烈起来,他的双腕被固定在了头顶,颈间传来唇齿吮吸的刺痛。这感觉分外奇妙,仿佛身体已与意识割离,他的身体正被一团火焰包围,而意识却冷得犹如寒冬。
不知轻重地啃咬着对方的肌肤,余燕至呓语道:“何英……”
眼皮一跳,梅清挣脱开来,一掌劈向了余燕至后颈。余燕至一声未吭软倒在侧。
推开身上重量,将散落四周的衣裳穿戴整齐,梅清坐去了桌旁。
端起酒杯,他一边自斟自饮,一边审视床中“安睡”的人。他原以为余燕至对何英是愧疚之情,服下蚀心散后,余燕至必定痛苦不已……然所见却是个被情、欲冲昏了头的痴儿。
“无聊。”一手支额,梅清另一只手把玩起酒杯。
他自幼学习炼毒,蚀心散乃他年少时的成果,近水楼台先得月,第一个试毒的人正是裴幼屏。
裴幼屏战战兢兢缩在墙角,仿佛周遭一切皆是魍魉鬼魅,他惶恐地抱紧头,呢喃道:“我错了,我错了……”